彼時朝著無雙而去的，有四柄劍。
一柄是洛青陽的九歌。
一柄是把很平凡的、俊俏秀麗，卻材質普通，像在路邊鐵匠鋪隨便花了一些銀子買來的儒劍仙謝宣的「萬卷書」。
一柄是帶著比之前顏戰天怒氣還要更盛的「大明朱雀」。
最后一柄…哦…最后這一柄不是一把劍，而是一把鞘上嵌著珊瑚和松石，還綁著勃勒的刀，「遲落」。
四柄刀劍對撞在一起，一時間塵土飛揚，誰也看不清究竟發生了什么。
塵土散去之后，最先露出的是一個女子的身影。
她腳踩著大明朱雀的劍柄，將大明朱雀踩入了地下有生生幾分，風吹起她的劉海，露出額間和無雙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朱砂痣。而那小姑娘呈弓步，一腳踩著劍柄，一手搭在膝蓋，看起來很生氣的樣子。
洛青陽向后被逼退了兩步。
無雙咧嘴一笑，仿佛剛剛和洛青陽打得難解難分差點被殺的人不是他，“阿姐————！”
他不會有事的，因為他阿姐來了。
而他身邊，還站著一個儒雅的書生劍仙，和一個看起來像是江南女子一般，溫柔可人的小姐姐。
天下回過頭，對上他急切的目光，安下心來笑道，“師傅和落霞仙子都沒事。”
她想伸手將弟弟拉起來，“你也不會有事。”
而一邊持刀的那位小姐顯然動作更快，她笑盈盈地扶起無雙，倒是讓天下錯愕了一下。
無雙沒有注意到阿姐的錯愕，師傅沒事兒，他的心也終于放下來。但是人一放松了飄起來吶，嘴就會瓢……
“太好了！看來白王殿下答應我的司星坊的小曲兒，是不能食言了。要叫那個…公孫大娘來彈琴！”
……
…………
“無雙啊。”他姐姐幽幽的開口，伸手揪住了他耳朵，“你剛剛說要去天啟城聽小曲？嗯？”
這一下把無雙揪回打架前，“阿、阿姐，疼…疼疼疼疼疼……不聽了不聽了，她們哪有阿姐好看啊，我錯了姐，別揪耳朵！”
這時剛好盧玉翟從人群外擠了進來，剛剛電光火石實在太過驚心動魄，他本著自己是師兄的原則勸勸，“師妹啊…”
那句「要不先讓無雙去歇著吧，經歷這么一遭也不容易」還沒說出口，就被師妹瞟了一個悠悠的眼刀，“嗯…?”
盧玉翟：“師妹教訓的是！無雙還小呢！”
無雙敢怒不敢言地望向盧玉翟…不是，我也不指望你什么，你哪怕堅持半分鐘呢？
盧玉翟用眼神和無雙交流：你不懂，我但凡多猶豫一秒，都是對師妹拳頭的不尊重。
嗯？你說白王？
白王殿下選擇安靜地做一個啞巴，勿提哈。
天下嘆一口氣，這么多人，她張望了一圈，“應何從呢？”
這邊盧玉翟習武之人都是里三圈外三圈好不容易才擠進來，那邊應何從還在人群里擠著呢。你說讓盧玉翟帶他一起擠進來？那屬實想多了。
應何從這邊聽見天姐喊自己，便只能在水泄不通的外圍高舉起了一個虎撐，開始搖起來。
虎撐…如果說劍是劍客的標志，那虎撐就是游醫的通行符。
傳說醫家老祖藥王孫思邈在去山中采藥的路上突然被一只老虎攔住了。老虎就在前面，想要逃走已是不可能的了。奇怪的是這只老虎并沒有向他撲來，正相反，它張大著嘴蹲在地上，它以一種憂傷的眼神注視著藥王似乎是在乞求什么，并不停地輕輕擺動著腦袋。
藥王接近眼前這頭龐然大物，看見一塊碩大的動物骨頭深深地扎入了這頭老虎的咽喉。于是藥王想要幫它，替它去除這塊骨頭，但他擔心的是，眼前這頭動物要是因為疼痛而突然閉嘴的話，他的胳膊一定會被咬斷。這時他想起他扁擔上的一個銅環，他取下銅環并將它放入老虎的口中將那大口撐開，這樣他就不必再為自己的胳膊擔心了。
他將手從銅環中央穿過，伸入老虎的口中拔出骨頭并抹好了藥膏。當藥王取走了虎口中的銅環后，老虎不住地點頭，似乎是在答謝這位仁慈的醫生。
從那以后，銅環被改造成一個手搖鈴，成為游醫的標志。
游醫們搖動虎撐時有一定的規矩：如果放在胸前搖動，表示是一般的郎中；與肩齊平搖動，表示醫術較高；舉過頭頂搖動，象征醫術非常高明。而這一次，應何從當著天啟幾乎所有高手的面，講虎撐高舉過頭頂，搖的震天響。
應何從平日里總說自己醫術平平，那虎撐是他仍是大藥谷弟子每次逃課的時候都會隨身帶著的東西，大概是他這顆大藥谷的墳頭草從藥谷里帶出來的一抔泥。
人群自覺地給他散開了一條路，他走到人們目光的中心…大家以為他是什么絕世神醫，結果這人和天姐說了一聲「到！」，然后摸摸腦袋來了一句，叫我干嘛？
天下過去給他腦袋哐地來上一拳，“…到什么到，我是想讓你把阿雙帶上去給他扎兩針療個傷！”
…剛剛搖虎撐搖的那么起勁，你可還記得自己是個郎中啊。
“哦…我看你們剛剛還在談論聽小曲兒的事，感覺不是療傷的氛圍…”應何從摸摸腦袋，倒是記得給無雙留個好印象，“你就是無雙？在下應何從，是個江湖郎中。”
這是個熟悉名字啊，無雙好好打量他一番，瞟了一眼姐姐，又瞟一眼大師兄，“幸會幸會。”
天下嘆了口氣，她松開無雙被揪紅的耳朵，活動活動手腕，向出手相救的那兩位，還有想要出手幫忙的幾位抱拳致謝，“諸位救家弟的恩情，天下記下了。我以天下無雙城城主的身份擔保，日后諸位有難，我天下定全力相助。”
她說完這話頓了一下，皺了下眉，“除了你。”
“你以為我會感謝你？這不是你能摻和進來的事，你湊什么熱鬧。”這話是對著那位跳下來的持刀女子說的，倒真是有些無情無義了。連謝宣聽了都不免挑了下眉頭。
那女子眼里閃過一閃而逝的驚訝，轉而眼中若輕風動流波，她偏了頭去，像是吊腳樓上不知被那個負心漢傷了的窈窕淑女，“我瞧著小郎君與你生的七分相像，這才心里喜歡的緊，你怎的還怪起我來了？”
“別摻和。”天下無視了她的可憐模樣，冷冰冰地回敬了一句，轉頭和無雙還有應何從他們的臉色才緩和了些，“行了！阿雙，你和師兄還有小毒癡，也都回白王殿下那里吧。”
她把大明朱雀一掄，重重的插回無雙劍匣里，順口說道，“剛剛輸的，阿姐幫你揍回來。”
盧玉翟炸毛了，“師妹？？！！”
看臺上的蕭崇也被驚到了，他站起來喊道，“小天姑娘！”
你這…你這是何苦？！
“劍客之間切磋，受了傷是難免的。我倒也不是說一點傷都看不得我家弟弟受。不過劍仙這么急著取人性命——這就過了吧。”
宋燕回當初讓盧玉翟攔著天下，但顯然盧玉翟是攔不住的，而且這位小祖宗永遠都不按常理出牌。因為、因為她居然把大明朱雀插回去之后，就把無雙劍匣遞還給了無雙！！！
——————全場嘩然。
“阿雙，這劍匣也一并帶上去，我用不著。”
無雙有些詫異，他以為姐姐至少會拿著大明朱雀。可他畢竟是阿姐的弟弟，所以…他突然明白了，“阿姐，是他？”
盧玉翟聽不懂他們的對話，同樣的，在場的除了無雙和天下大概沒人能聽懂他們的對話，包括那個無雙口中的「他」。
“嗯，是他。”而天下只是這樣肯定地回復。
盧玉翟想勸天下不要出這個風頭，當初不是她自己和他說的么，他們是盟友，卻不是白王府的死士，若真到生死之時，只管記得，我們是無雙城的人就好。
可若是…若是如此，師妹，你又有什么必要要為了那位皇子涉險？！
這一次他們救下了無雙，那下一次他們救得下師妹嗎？
他眼里的心疼要溢出來，可顯然有人比他還要著急。
“小天姑娘————”蕭崇見天下完全沒有要退的意思，有些失態地拔高了聲調，“白王府不在乎一時的勝負，咱們從長計議，無雙城不必…”
“你以為我是代表無雙城才要和他比？”這次卻換小姑娘驚訝了，她凝視著蕭崇，突然生氣了。
“白·崇·，你少誤會了。”她咬牙切齒，念出五年前那個相遇時的名字，“你以為白王的身份有這么金貴值得我給你賣命？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子！”
這一罵，倒是所有人都摸不清頭腦了。
“以無雙城的立場，阿雙與洛前輩一戰，已經盡到了盟友的義務。無雙城仁至義盡。我自然沒有必要再出力。”
“故而今日在這里比試洛前輩，不是以天下無雙城城主的立場，無雙劍匣，自然讓無雙怎么拿過來的怎么收回去！！我今天在這里，是以我天下自己的立場幫你白王府。”
是了，無雙問，是他嗎。
天下答，是他。
那個五年前救我一命的人，是他白崇。
“你當初在我命懸一線的時候救我一命，那我天下還你的恩，自然也是同樣要讓我賭上性命、生死攸關的大事。”
她此刻說出的話在所有人聽來都如雷貫耳。
“幫你打退妨礙你治病的幾個不入流的家伙，這種不值一提的瑣事和我的命比起來，屬實輕了些。”
“先不談你白王覺得隨手一救的命有多貴，我天下，可沒覺得自己的命有這么賤！”
好一個有情有義的少年！
蕭崇在和小天當年道別的時候，記得小天問他，他信不信以后她會成為名揚天下的劍客。他那時還目盲，但是他忽然覺得，如果他當時能看見的話，小天那年離別時的眼神，應當和此時此刻一樣，明亮到滾燙。
“我師傅教我，行走江湖要有自己的規矩和底線。有了自己堅守的東西，就不怕那些紛紛擾擾。他有他的規矩，我也該有我的。”天下拆開自己的劍匣，用力一拍，“我天下給自己立的規矩很簡單，不過九個字。”
“「債必償，恩必報，諾必守。」”
她越想越氣，指著蕭崇鼻子罵，“你總不會認為，是因為你對我有過救命之恩，無雙城才選擇和你聯手？你在看不起誰？！”
“無雙城與你白王達成聯盟的決定，我的確作為城主參與了，但無雙作為城主之一當時并不知道你與我的恩情。今日一戰結束，我個人和你白王，恩怨兩清！”
“無雙城選擇了你，從來不是因為我個人的恩情。而是無雙城覺得你白王蕭崇配得上。”
“是因為我們覺得，這北離社稷值得有一個明君。”
“也是因為我們不希望，北離的下一個皇帝是個心思不在民生社稷的混賬。”
蕭崇當時望著氣急了的姑娘，一句話也說不出，最后只能化為一句，“天下姑娘，我很榮幸。”
天下歪頭看了他一會兒，笑了。
她笑起來有一股江湖兒女的颯氣，“蕭崇，若是這次你奪嫡成功了以后，變成了一個昏君，我就跑去皇城把你揍一頓。”
蕭崇對著這般大逆不道的話笑了出來，他認認真真地和她定下約定，“好。”
“行了，回到正題吧。前輩剛剛說，再給家弟十年，他能勝你？”她轉頭與孤劍仙笑笑，一拍劍匣，“何須十年，擇日不如撞日，我看不如就今天吧。”
全場，寂靜無聲。
沒有人妄加評論，好像也沒有人配評論。
某個人上一次說出擇日不如撞日這句話的時候，成功打敗李寒衣，一劍既出，天地失色，紅塵劍仙就此出世。
而這一次———
這句話的對象又厲害了一點。
她那紅塵劍匣慢慢展開，其中的十二把劍依次出鞘。
這十二柄劍很有意思，劍品參差不齊。
那柄叫飲沉雪的重劍，叫風雅的輕劍，柄柄都是把好劍，
那叫赤魂的長劍，雖然做工精良，但好像只是一把挺普通的尚方寶劍。
而乾坤———場上若是有道家子弟，例如二樓的凡松和謝宣，那當真是一眼就盯在了這把杖劍上挪不開眼。
至于浮生，乍一看是長匕首，但頗有南疆風味，也算可圈可點。
最奇怪的那把劍叫山海，是四柄由一百零八片碎片拼起來的殘劍。
也有資歷老一些的人認出來那柄斷了三分之一的劍，正是宋燕回出入江湖時用的第一把劍，水月。
那把叫洛北的劍更奇怪，品相只能說中上，是一把在鋪子多花點錢就能買到的，怎么看怎么平平無奇的環首劍。
最后大家的目光移到天下手里拿著的那柄劍，這把劍吶，這把劍———竟然是一柄木劍？？！
天下自己也把目光挪到這柄劍上，突然出聲，“這把木劍我給它起名叫曉夢，拂曉時分的曉，大夢一場的夢。”
真是奇怪，明明沒有人向她提問，她在向誰說這句話呢？
————角落處一個身著布衣，帶著斗笠，不太起眼的魁梧大漢卻突然淺淺笑了。
天下并不管這些，她說完那一句，覺得自己該解釋的都解釋完了，一切似乎都已經交代妥當了，頗為鄭重地和洛青陽說道，“一時有些生氣，說了挺多話的。抱歉，讓前輩久等了。”
洛青陽是個很沉穩且安靜的人，他脾氣很好，話也不多，“無妨的。”
——————“紅塵劍仙，天下。
——————“請賜教。”
—————“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