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淚縮在天牢最潮濕的西北角,青磚縫里滲出的水汽浸透麻衣。腳鐐磨破的皮肉已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每動一下便有鉆心的疼痛從踝骨傳來。她數著鐵窗漏進的月光,第七百三十個月牙彎成銀鉤時,驚覺師傅竟走了整十年。那些被刻意遺忘的往事,如今混著牢獄霉味,在每一次呼吸間愈發清晰……
黃河水在庚寅年的孟夏撕開了堤岸,濁浪卷著枯枝敗葉呼嘯而來時,七歲的無淚正躺在一只桐木澡盆里隨波逐流。暴雨砸在她仰起的小臉上,卻沖不散那抹奇異的笑影,仿佛懷中緊抱的泥偶才是天下最值得歡喜的物事。師傅披著蓑笠立在河岸,見那澡盆在漩渦里轉了三轉,竟穩穩當當朝著他腳邊漂來,盆中女嬰的眼睛亮如星子,映著滿江濁浪竟似盛著銀河碎光。
“天生無淚,倒是應了這滔滔水劫。”師傅掐著她腕間淡青胎記嘆氣時,遠處村落正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號。他用竹簍將她背回絕情谷那日,谷中百年老梅忽然開了,碎玉般的花瓣落在她襁褓上,竟無一片沾了露水——正如她此后十八載歲月,從未落過一滴淚。
師傅咽氣前攥著她的手,指腹因常年握劍生出的繭子擦過她掌心。窗外春雷隱隱,他望著檐角垂下的雨簾,忽然咳出幾點血珠:“絕情谷...不是避世處,是...”話音未落便化作一聲長嘆,指尖無力滑落。無淚跪在塌前,望著師傅鬢角霜雪,忽然想起昨夜他破天荒讓她溫了桃仙釀,絮絮說著“若有一日你要離開...”,終究沒說完。
那年驚蟄的雨下得人心慌。新墳前的土還沒壓實,雨水就沖開三兩道溝壑。春日花開時,她常坐在樹下,看花瓣落在青石板上,恍惚又聽見師傅笑著說“我家淚兒該穿大紅嫁衣”,那時她總將剛蒸好的棗泥糕推到他面前,看他瞇著眼品甜酒,卻不知為何今日風過時,糕團在石桌上投下的影子竟顯得格外孤單。
那個男人出現的午后,云層壓得極低。無淚正用帕子擦拭墓碑上的青苔,忽聞桃林深處傳來重物倒地的悶響。她握著竹帚緩步靠近,只見墨色衣袍的男子倚著樹干,右肩洇開的血跡在素白中格外刺目。他的眉骨生得極俊,即便雙目蒙著白綾,仍有股清冽如松的氣韻,腰間玉佩隨喘息輕晃,刻著的“澹臺”二字在陰影里若隱若現。
月白衣襟染著大片污血,像雪地里潑翻的朱砂。他倚著百年老桃的虬根喘息。
“姑娘...可是...”他開口時喉間似有血痰,聲音卻像浸了月光的玉笛,清潤中帶著幾分沙礫感。無淚后退半步,竹帚柄撞上身后桃樹,驚落一片粉雨。她看著那些花瓣撲在他衣襟上,忽然想起谷中那池被風吹皺的春水,原來有些東西,即便刻意避開,還是會蕩起漣漪。
“你...怎會...”她舌尖發僵,十八年來第一次對著活人說話,竟連不成句。男子摸索著想要起身,卻因傷口吃痛踉蹌了下。無淚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扶,指尖剛觸到他冰涼的手腕,便像被火灼般縮回——師傅臨終前攥著她的溫度還在,此刻這雙手卻涼得讓人心慌。
“在下不慎墜崖,誤闖貴地。”他穩了穩身形,從袖中取出一方疊得齊整的帕子,“勞煩姑娘幫在下包扎,日后定當...”話音未落,忽有狂風卷過桃林,漫天飛花中,他蒙眼的白綾竟被吹落。
無淚猛地轉身,心跳聲蓋過了呼嘯的風聲。她看見那雙眼睛,左瞳墨色如深潭,右眸卻泛著琥珀色的微光,像是被囚禁在暗夜中的星辰。師傅說過“桃花入眼誤終身”,可此刻落在她發間的花瓣,為何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灼熱?
“姑娘?”他喚她時,嘴角微微上揚,似是察覺了她的慌亂。無淚指尖揪緊裙角,忽然想起晨起時在溪中照見的自己——面色蒼白如紙,唯有眼底那點波動,像極了師傅藏在酒窖最深處的那壇桃花醉,封了十八年,終究還是被春風撬開了壇口。
她轉身躍上桃樹的剎那,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枝椏在腳下輕顫,粉色花雨簌簌落下,他抬手接住一片花瓣,指尖摩挲的動作讓她想起師傅臨終前撫過她發頂的觸感。原來這世上真有這樣的人,即便身處泥沼,仍似謫仙臨世,連失明都成了畫卷里的留白。
“得罪了。”她的聲音比飄落的花瓣還要輕,卻見他突然朝她的方向望來——那雙異瞳在陰影里明明滅滅,竟似穿過層層花枝,直望進她從未起過波瀾的心湖。無淚轉身時帶落的花枝掃過他肩頭,她聽見自己慌亂中踩斷枯枝的脆響,卻怎么也甩不掉身后那人衣袂輕揚的聲音,像一根細針,輕輕扎進了絕情谷十八年的寂靜里。
十年后天牢鎖鏈聲驚飛寒鴉。宦官捧著明黃絹帛尖聲誦讀,無淚低頭盯著腳鐐,忽然笑出聲。鐵鏈在青磚拖出的痕跡,恰似當年澹臺燼用桃枝在溪邊一筆一劃寫出自己的名字。那句“姑娘合該戴鳳冠”的戲言,此刻想來竟是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