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今天，我終究是要來送你一程?！?/p>

慕華指尖拂過鳳袍明黃廣袖，金線繡的九尾翟鳥在燭火中泛起漣漪。她特意選了嵌貓睛石的鸞鳳步搖，此刻正將碎光灑在無淚蒼白的臉上，像極了絕情谷那些扎進對方掌心的毒荊刺。十二幅湘繡裙裾掃過青磚上凝結的冰霜，發出細碎的裂帛聲。

冷宮漏風的窗欞外飄進細雪，太監手中的白綾倏然繃緊。無淚被迫仰起的脖頸浮現淡青血管，恰如三年前澹臺燼為她戴上的翡翠瓔珞——那本該屬于皇后的冬至祭禮。慕華還記得那日自己捧著金絲楠木禮盒站在廊下，盒中赤玉耳珰被雪光映得通紅，而澹臺燼正挑起那串瓔珞，在無淚頸后系了個精巧的同心結。

“姐姐可知這絞綾用的沉水香？“慕華用護甲勾起白綾末端暗紋，露出內里繡著的朱雀翎羽。香霧從銅鶴燈盞中裊裊升起，在無淚眉間凝成血珠般的露水，“陛下特意吩咐的，說這香氣能鎮魂。“她忽然傾身貼近，鳳釵垂珠掃過無淚顫抖的眼瞼，“就像那年你替他解毒后，他連夜派人放了一城的煙花為你驅邪?！?/p>

無淚喉間發出破碎的嗤笑，震得腕間殘破的銀鈴鐺叮咚作響。那是絕情谷分別時澹臺燼系在她腳踝上的，此刻纏著褪色的紅繩，宛如干涸的血跡。慕華瞳孔驟縮，那抹殘紅刺得她想起大婚當夜的合巹酒——澹臺燼掀開蓋頭時，腰間佩的正是這截從無淚身上扯下的紅繩。

“陛下說妖氣會順著血脈蔓延?！澳饺A突然攥住鈴鐺，掌心被尖銳邊緣割出血痕。記憶如淬毒的銀針刺入——那日她捧著皇后寶冊路過太醫院，看見澹臺燼在給昏迷的無淚喂藥。龍紋碗沿沾著胭脂，而他拇指正摩挲著對方唇上咬破的傷口，像撫摸祭壇上碎裂的玉圭。

雪粒突然變得密集，拍打在窗紙上的聲響令人想起絕情谷的箭雨。彼時叛軍將澹臺燼圍困在山崖，是無淚駕著馬車沖散敵陣。慕華縮在巖縫里，看著澹臺燼撕下龍袍為無淚包扎傷口，金線繡的龍爪沾了她的血，在月光下開成凄艷的曼陀羅。

“熒惑沖紫微的天象持續十七日了?！澳饺A甩開鈴鐺，染血的護甲在無淚頸側劃出紅痕。三日前父親送來的密函在袖中發燙，上面烙著欽天監的星圖——帝星周圍纏繞著血色霧靄，恰似無淚耳后那粒朱砂痣的形狀，“前朝都在傳，要焚盡妖女血脈才能破局。“她素白手指撫過自己綴滿南珠的腰封，冰涼的珠串貼著當年被流箭所傷的舊疤，“但陛下舍不得動你，你說...本宮該不該幫他了斷？“

白綾驟然絞緊的剎那，無淚忽然睜大雙眼，瞳孔里映出慕華身后飄搖的燭火。那光影扭曲成絕情谷的月夜，她曾看見澹臺燼立在慕華婚輦前，親手將本該屬于皇后的玉圭放進對方掌心。鎏金車轅壓碎滿地七葉蓮時，他藏在袖中的左手正死死攥著從無淚裙角撕下的布條。

“你看...“無淚帶血的唇角忽然翹起，喉間白綾隨著笑聲勒進皮肉，“朱雀泣血了?！?/p>

慕華霍然抬頭。窗欞外彤云翻滾，竟真有三道赤色流星劃過鳳袍上的翟鳥。她踉蹌后退半步，聽得發間步搖撞出凄厲碎響，像極了冊封那日澹臺燼摔碎的合巹杯。白玉碎片扎進掌心時，她看見帝王望著西偏殿的方向——無淚正在那里為百姓焚燒祈福的艾草。

風雪突然變得狂暴，裹挾著記憶的殘片撞開宮門。慕華想起自己還是太子妃時，曾偷偷將無淚的星象圖換成死局。那夜澹臺燼冒雨策馬三百里，從祭天臺搶回即將被處決的妖女。他抱著無淚闖入東宮時，玄色大氅上的雨水浸透了慕華剛繡好的龍鳳喜被。

“你總是這樣。“慕華突然抓住白綾，護甲在雪白的白綾上刮出刺耳鳴響，“用這副清高的皮囊勾著他的魂?！八偷剞D動白綾，看著無淚雙腳漸漸離地，“當年你說絕情谷的七葉蓮能解百毒，可曾想過會解了他對我的盟誓？“

無淚在空中艱難轉頭，目光穿透殘破的帷幔。慕華隨著她的視線望去，恍惚看見五年前那個春日。彼時她剛及笄，澹臺燼還是被先帝厭棄的七皇子。他們在御花園假山下偷聽太史令解說星象，少年的手指無意擦過她袖口繡的并蒂蓮。后來無淚抱著星盤出現時，他眼里騰起的光焰，比今日鳳袍上的金線更灼人。

“咳咳...你錯了...“無淚突然掙扎著發出氣音，被絞斷的銀鈴鐺墜落在炭盆里，“他從未...愛過...“

猩紅火舌倏然竄起，吞沒了鈴鐺里藏著的最后秘密——那是絕情谷底澹臺燼塞進的紙條，寫著“等我稱帝，必廢慕氏“?；鹈缣蝮轮饺A繡滿金鳳的裙擺，將她困在三重記憶的囚籠里：十五歲生辰澹臺燼送她的木雕小雀，大婚夜他醉倒在無淚配殿外的身影，還有三日前他跪在太廟為她求嗣時，供桌上那串屬于無淚的珊瑚手釧。

宮門在此時轟然洞開，玄金龍紋箭袖卷著風雪撲滅殘燭。慕華看著澹臺燼劍鋒挑斷白綾，看著他將無淚腕間鈴鐺纏在自己劍柄。當帝王抱起那具冰冷軀體時，慕華看見他后頸浮現暗紅紋路——正是欽天監所說的“妖血反噬“之兆。

“傳朕旨意?！板Ｅ_燼的聲音擦過慕華珠玉琳瑯的鳳冠，冕旒玉串在他臉上投下蛛網般的陰影，“皇后慕氏，即刻遷居...咳...遷居...“

他突然劇烈咳嗽，猩紅濺上慕華精心描繪的遠山眉。慕華突然發瘋似的笑起來，鳳冠上的翟鳥隨著顫動振翅欲飛。她終于看清澹臺燼腰間玉佩刻著的七葉蓮紋，那下面掩著一行小字——“丙申年谷雨，燼與淚盟“。

風雪裹挾著星塵灌入天牢。慕華在飄搖的燭光中伸出手，接住一片帶著冰碴的雪。那雪粒里竟蜷縮著微弱的星光，映出她冊封那日無淚站在觀星臺上的背影。原來所謂的妖女禍國，不過是太史令按著她父親授意篡改的星圖。

“陛下可知...“慕華染著蔻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絕情谷的七葉蓮，從來解不了鴛鴦蠱的毒？“

澹臺燼身形猛地僵住，懷中的無淚逐漸失去溫度。

慕華踉蹌著跌坐在鳳袍鋪開的明黃云紋里，看著帝王徒勞地抓取四散的熒光。當年她親手調換的合巹酒開始發作，澹臺燼眼角滲出的血淚，正與她父親送進宮的鴆毒瓷瓶上畫的朱雀泣血圖一模一樣。

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