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愚謝絕了公安人員陪同回家的好意,因為他們不明白,而她深深知道,她無法“回家”,自從離開家后,她就沒有“家”了。她現在有一筆“不菲”的財富,除去她自己的四百多元,還有縣婦聯主席慰問她的兩百元。她想立刻離開這個傷心之地,永遠不再來。她漫無目的地在縣城里行走,看到一家美發店里有一個大鏡子,她隨意走了進去,一眼就看見了在她背后跳躍著的長辮子。那是一條天真爛漫的長辮子,象征著少女的純真無邪,而她,早已,物是人非。對了,剪掉它,和過去勇敢說再見吧。辮子還是原來的辮子,她不是過去的她了。
她坐在理發店的椅子上,等待著理發小哥給她理發,突然想起了《紅樓夢》最后的一幕:賈寶玉落迫后流落到蔣府,襲人給他梳洗打扮,把原來的舊衣服給他穿上,又把他變成她心目中的寶二爺。而寶玉趁她不在時,脫去“寶二爺”的衣物,換上來時的破衣爛衫,悄然離去。因為衣物還是原來的衣物,寶玉已經不是原來的寶玉了。想到這里,大愚雙眼濕潤,而她的長辮子應聲而斷。理完發,她對鏡子左顧右盼,她簡直有點認不出來自己了,長辮子變成了齊耳短發,就如同女孩變成了女人,顯得成熟干練穩重。和過去說告別,這也許是最好的方式,她這樣想著。她的想法主要是基于心里層面,而后面的事實證明,在物理層面也是非常必要的。
下午五點,大愚坐上了開往省城的長途客車。正在迷迷糊糊中,突然車停了,有幾個人吵吵鬧鬧地上了車,說是要找一個因家庭矛盾離家出走的媳婦。大愚坐在客車尾部,最初沒當回事,后來她一眼看到了,她竟然看到了,那個男人,她咬牙切齒恨之入骨的男人,年輕人,那個所謂她最愛也最愛她的人,正仔細地挨個察看旅客,顯然是在搜尋自己,為的是再一次把自己送入火坑。后面的人,大愚模模糊糊記得應是丑人同村的人。大愚發現自己在劫難逃了,這個卑鄙無恥的騙子,再一次坑害了自己。她千算萬算,沒有算到在民警的介入下,他們仍然如此肆無忌憚,肆意妄為,法律在他們面前簡直是如同虛設!
大愚的眼睛憤怒得能冒出火星,死死地盯著年輕人,眼眶欲裂,預備著一旦年輕人認出自己,就撲上去狠狠咬他兩口。如果有可能,她寧愿坐牢挨槍子兒,也要殺了他。年輕人的眼光一與她對視,就像被馬蜂蟄了一樣,立即轉向別處,裝模作樣地在她周圍掃視了一圈,就向身后的人說這車上沒有要找的人。身后的同伙嘴里嘟噥著“注意看長辮子”還想走到后面確認一下,這時,司機催促他們趕緊下車,車上早已不耐煩的乘客禁不住惡語相向,有的叫道抓緊滾蛋,再不走揍人,他們不敢應聲,狼狽不堪地抱頭鼠竄。車子啟動后,車門緩緩閉合,大愚長長地吁了口氣,這才發現衣服已被冷汗濕透。
大愚在省城安頓下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肚子里的“孽種”打掉,或者準確地說叫做引產。陪她到醫院的,是她臨時租房的女房東,一個善良的六七十歲的老太太,她在了解大愚的情況后愿意提供幫助。交過費用后,護士領著大愚向手術室走去,大愚捂著肚子說:“醫生,它在里面不停地蹬我,勁還挺大?!弊o士說笑道:“孩子有感覺,意識到危險,在拼命掙扎呢?!笔裁矗?!大愚愣住了,她從來都沒有往這方面想,孩子已經是一條“鮮活”的生命,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她一直埋怨母親不幸又把不幸傳導給自己,現在她又把不幸傳導給肚子里的孩子。想到孩子覺察到自己將要遭受悲慘的命運而拼命掙扎,大愚的眼睛濕潤了,她猛地停下來腳步,堅定地告訴護士,她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