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是以大地為舞臺的昆蟲大合奏,鮮花伴舞,嫩草和聲。與以往不同的是,今晚的陳家至此未眠。
直到凌晨三點,大廳外接受盤問的傭人才得以解散回房間休息,各房太太們則更早一些,吵鬧了整晚的陳家終于安靜了下來。
第二天下午,剛洗了個澡的陳京憶坐在梳妝臺前梳頭,一梳接一梳,神情專注。
這時明嫂在外面敲房門:“京憶小姐,有西瓜吃,來嘗一嘗。”
陳京憶沒有應聲,她直接起身出門,來到飯桌前坐下,明嫂貼心地把西瓜推到她面前,“明嫂你也吃。”
“好,謝謝小姐。”
“這老爺的事也怪嚇人的,我聽洗衣服的那幾個大姨講,聽說是謀殺!”明嫂瞪著雙眼,小聲偷偷和陳京憶說,“而且現在墨闌者就住在靠大門左邊那個院子里,說是要查個水落石出呢!”
陳京憶啃了口西瓜,沒作聲,這是兩人一慣的相處方式。
等兩人吃完西瓜已經下午兩點,“明嫂,把東西收一下就去休息吧。”
“好嘞,這個時候天氣熱,小姐您也休息一下吧。”明嫂麻利把碟子收走,發生這么大的事,不一吐為快實在是憋屈得緊,這下可以回去找人說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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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一個月,墨闌者再次審問了陳家上下每一個人,同時將整個陳家搜查了一遍,但調查結果至今仍未對外公布。這遲遲不到的結果在陳家引起了大范圍討論,特別是在傭人之間,大家都害怕被當作替罪羔羊,弄得人心惶惶。
今天墨闌者總局召開了一場重大會議,長方形的大會議桌邊坐滿了人,幾個助理正在來回分發資料,海城所有的墨闌者分局局長都來了。大家安靜拘謹地坐著,等待會議開始,而會議桌前端的主座上,則坐著剛剛結束上一個城市巡查工作的大人物,銀珬大一統帝國大軍領——葉歐倫。
葉歐倫昨晚剛到海城便聽聞了這駭人事件,本人震怒不已,今天一到場,他低沉的臉色便讓在場的人噤了聲,此刻會議室比荒廢的古宅還要寂靜。
會議很快開始,現在正由王冶青的秘書康勝在他們面前主持報告,令人僵硬的氛圍總算驅散不少。康勝身后并排放了兩塊黑板,一塊簡易地畫著陳城平的浴室平面圖,另一塊則記錄著一些關鍵信息,康勝說道:“經法醫檢驗,死者尸體上的尸斑呈暗紫紅色,同時伴有水腫和體內出血,以及不同程度的電流斑和電燒傷。死因已經很明確,跟最初的判定的結果一致,為電擊死。”
康勝在右邊的黑板上把死因圈出標紅。
“我們從掉落的那盞吊燈開始入手調查,發現以下疑點:電線絕緣層老化嚴重、燈頭固定器內側和電線固定器內側均發現腐蝕痕跡,由此我們認定這是一起謀殺案。整個吊燈連同燈頭固定器、電線、電線固定器,就是一個延時殺人兇器。”康勝用紅色粉筆在浴室平面圖上標出電線的分布和吊燈的位置,讓大家清楚兇器的位置。
“為何是延時殺人兇器?原因在于腐蝕速度。剛剛我提到,在所有固定器內側都發現了腐蝕痕跡,而我們的鑒定組也已經鑒定出,所有固定器內側和電線絕緣層上都被涂上了低濃度醋酸。低濃度醋酸在常溫下的腐蝕速度緩慢,但因為是在浴室,人在浴室洗熱水澡時,室內溫度上升,醋酸的腐蝕速度就會加快,然后日復一日,造成固定器的損壞。最終,不斷被腐蝕的燈頭固定器再也無法承受吊燈的重量,從而墜落。墜落時吊燈受到來自電線的拉力,導致墜落的方向往浴缸方向偏移,而電線一受到拉扯,上面同樣被腐蝕過的固定器就會被扯落,最后吊燈掉入浴缸中,這就是本案的作案手法。”
“但這個手法并不能保證百分百作案成功,它的成功率很低,并且不可控。剛好在死者泡澡時,吊燈掉落進浴缸,并將死者電死,這個條件太苛刻。但事實就是如此巧合,兇手成功實施了他的作案手法,對于死者的不幸我們深感遺憾。”康勝說完,下面聽著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大呼一口氣,陳城平的死亡仿佛是命中注定般,概率再低也難逃一死。
“兇手是在什么時候布置的兇器?”葉歐倫問道。
“軍領,經過我們的調查,陳家沒有人懂得電工作業,陳家里也沒有搜查到電工工具或其他可以作案的器具,水電方面的問題他們一直以來都是請人回來維修。除此之外,陳家每年都會請人回來檢查全宅的電路和電器,而上一次的維修時間是在一年前。我們也和陳家的管家喬嘉明確認過,陳家這一年來的電路和電器使用情況正常,沒有再請過維修,這一點其他傭人可以佐證。而在一年前的那次維修里,將死者致死的那盞小吊燈就在那時候維修過,電線和固定器也是在那時候換新的。”
葉歐倫皺眉,“你是說兇手是在一年前的那次維修中布置的兇器?有沒有排除過兇手是在這一年時間內動的手?”
“我們已經盤問過在死者院子當值的傭人,他們都說這一年內沒有人來院子里維修過什么,并且陳家二十四小時有保鏢巡邏,死者的院子里每日都有人在。如果兇手是在一年前的電路檢查之后作的案,時間大概率是在晚上,傭人們休息之后。但可能性依舊很低,給天花板上的電線和固定器內測涂上醋酸,并不是一件簡單快速的事。”
康勝一說完,下面的墨闌者們便炸開了鍋,細密的討論聲一下響起,眼看有愈演愈烈之勢。
“這案子也太匪夷所思了!”
“兇器竟然從一年前就布置好了!”
“這種離奇案件我從來沒在海城聽說過,還是發生在陳家。”
嘈雜之中,葉歐倫將桌子突然一拍,放聲問,“也就是說,兇手早在一年前就布置好了兇器,要取陳城平的性命了?”
“是的,葉軍領,我們目前的推斷也是如此。另外,也正因為隔了大概一年的時間,案發現場的犯罪痕跡早已經被死者的生活痕跡掩蓋,除了兇器之外,再無法取證。”康勝恭敬回答。
“會不會是工人做的手腳?“
康勝沉穩說道:“軍領,關于這點,我們一開始也是同您一樣的想法,但經過求證后,并沒有發現工人有犯罪動機。每年電路維修公司派去陳家維修的工人都是隨機的,和陳家沒有交集,也沒有發現被人指使的情況。現在那些工人仍在維修公司就職,一切正常,但我們已經通知他們,在案件結束前暫時被限制出入海城。”
會議室很安靜,葉歐倫沉沉呼了口氣,沒有繼續問話,康勝見狀,開口繼續報告:“那天,工人們的工作時間從早上十點開始,但由于陳家占地面積大,工人們便分了小組進行作業,工作持續到下午五點結束。我們從陳家的審問調查中得知,那天負責修理死者院子的那一組工人,在修理死者浴室里那盞小吊燈的過程中曾經暫停過一段時間。”
“所以我們猜測兇手就是在工人離開去休息的這段時間對吊燈做了手腳,然后,我們排查了一年前維修當天去過死者院子的人,一共鎖定了三個嫌疑人:二姨太安枝萍、管家喬嘉明和死者認回來不久的女兒陳京憶。這三人都是在工人離開的時候分別去過死者的院子。”
康勝轉身在背后的黑板寫下三個嫌疑人的名字,他繼續說道:“根據陳京憶和她的貼身傭人明嫂的證詞,那天下午兩點左右,因為天氣炎熱,陳京憶便叫明嫂去給工人送冬瓜湯。工人們便是從這時候開始休息的,根據他們的工作記錄,休息時長大概是一個小時左右,休息結束的時間大概是下午三點鐘,我們推測這休息的一個小時就是兇手的犯案時間。而這犯案的一小時,是陳京憶創造的。”
下面又響起一陣竊竊私語,但很快停下。
“經審問,安枝萍去死者房間的原因是天氣太熱,大人小孩都受不了,在打聽到工人當時就在陳城平的房間后,她便去找工人讓他們加快工作速度。我們審問過安枝萍的貼身傭人翠芳,也是差不多的說辭。”
“而陳京憶去死者房間是因為要找死者商量升學的事宜,發現死者不在后她便離開。死者院子里的一個傭人也證實了有看到陳京憶來死者的院子,但沒人看到她是什么時候離開。”
“喬嘉明則是三個人中最后一個去死者房間的,他去找死者報賬,見死者不在,就在房間里等了一會兒,碰見工人們回來后,覺得不便打擾他們工作,跟工人們囑咐了幾句就作罷離開,這一點也已經得到工人們的證實。”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康勝稍作停頓,他看到下面每一個人都在專注聽講。
“在對比過各方證詞后,我們認為三個嫌疑人去死者院子的時間段應該就是工人去休息的時間段。而在這個時間段里他們沒有互相相遇,三人前去死者房間的先后順序,目前只知道喬嘉明是最后一個去的,因為事隔較久,另外兩個嫌疑人都已經記不清去死者房間的具體時間點。”
“當時那些工人沒發現他們的東西有異樣嗎?”葉歐倫再次發問。
“軍領,這個問題我們已經問過那些工人,他們的說法是印象中那些器具都是沒問題的,維修用的器具都從公司帶過去,一般不會有問題,也沒想到有人會利用器具去犯罪。”
葉歐倫沒有回話,一陣只有呼吸聲的沉默過后,坐在葉歐倫左手邊的一位留著八字胡的墨闌者抬起手,他指著黑板上三個嫌疑人的名字說道:“請問一下這三個人的個人背景。”
康勝立馬解答道:“安枝萍是澤平人,年輕時從澤平到海城來做舞女賺錢,后來在舞廳結識了陳城平,在懷了陳城平的孩子后,順勢進了陳家。”
“那喬嘉明呢?”
“喬嘉明是海城本地人,六歲就被家里賣給了陳家,當年陳城平的父親沒有把他當傭人看待,還讓他去讀書,等喬嘉明讀完書后便讓他做上了陳家的管家,開始為陳家做事。”
“那這個被認回來的陳京憶呢?”一位地中海發型的墨闌者問,所有人都在聚精會神地聽著康勝講述,沒有人發現葉歐倫的雙耳動了動。
康勝回答:“陳京憶的情況比較復雜,據死者的下屬錢元說,陳京憶是死者婚前和女友的孩子,兩年前陳京憶的母親在病逝前寫信告知死者陳京憶的存在,經過幾番的調查確認過后,死者才讓錢元將陳京憶接回陳家。“
這時葉歐倫沉聲道,“這個陳京憶才來陳家一年多,擁有犯罪動機的概率應該不大,反倒是另外兩個在陳家多年的人,兇手很有可能是積怨已深。”
康勝向葉歐倫點頭示意,“您的觀點我們會認真采納。”
與此同時,會議桌上的王冶青留意到康勝手中的文件已翻至最后一頁,他不想案子被過多討論,斟酌了兩下說道:“以上就是我們目前的調查結果,陳家上下一共73人,前期的大量普查工作現在已經全部完成。接下來,我們的工作重點就是調查被鎖定的這三位嫌疑人,感謝大家的配合。”
做了十幾年的墨闌者總局局長,王冶青直覺如果這次的案件不能解決,自己會有大麻煩。加上最近時局又開始動蕩,社會局面變化快,只能見機行事了。
“就這樣吧。”葉歐倫敲了下拐杖,借力站起,腿是年輕時上戰場留下的疾患,走起路來不方便,年近五十便撐起了拐杖,“等有新的進展再通知我。”他說完便和副士離開了會議室。
目送完葉歐倫,剩下的人亦相繼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