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地仆人急帶二人入北房內室——是行政總管所居地。
筆墨紙硯端放于左邊書房,為其辦公的地方;正門口擺一接客木桌,置放幾些茶器;右方屏風相隔,連接至后屋,大概是歇息的場所。
屋內四面皆為“火墻”,墻壁中空,外部燒炭,熱氣順著夾墻蔓延到整個居室,很是暖和,幾只籠中的鸚鵡活蹦亂跳,與外界同類的沉寂并不一般。
院子一改往前的嘴臉,賠笑地端上果味、糕點,再拿上一盆火炭。
不需多時,溫暖之下,身子早已活泛開來。
“東參大人暫且等等,周總管正在路上,馬上就過來了!您吃吃這糕點,西域特有的風味。”
“這是你那總管賞賜的吧,給我們這些山野匹夫品嘗,不是玷污了它嗎?”蔡管家仍在氣頭。
“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您也是,非要扮貧民模樣,小的狗眼不識珠,自然認不出您來,不然,肯定把您當寶貝一樣供著。”
他彎腰曲背,一股子奴才樣兒。
“阿諛奉承、見風使舵的奴才。”
“是是是,蔡管家您罵的對,小的就是奴才,您再多罵兩句,只要能消消氣!”
“哼!”一聲鄙視,卻不愿費口舌,放在這樣一個人身上。
幾分鐘后,隨著幾聲粗重的喘息,一五十年歲發福男人推門而入。
“東參大人!好久不見了!”
周總管臉上的酒暈未消,氅衣上堆滿了雪,兩頰顫栗作響。
“有甚事,您托人告知,我去拜訪便好,怎還親自上陣,不辭辛勞進鄙人寒舍了?”
周總管熱情似火,不住的為東參添茶。
院子、蔡管家見狀,自發退下。
屋內只剩下兩人,炭盆的火燒的正旺。
“你們也應該有聽說,我近幾年其實身子并不大好,可幸,最近幾日遇一神醫,吃了她的藥,倒讓我容光煥發,現在來一環,是來溜達溜達。恰好經過你這里,便想著進來取取暖,喝口茶。”
“東參大人肯選擇進我門,那是鄙人的榮幸啊!只可惜今日家仆招待不周,讓您受委屈了。”他抱歉地笑,“您放心,定讓他長長記性!”
“底下人養成了不好的品行,著實應該管理,明君也怕佞臣不是?”
“是是,您說的是。”
喝一口茶水,壓壓驚。
“不過,多時不見,這行政廳的環境倒是與之前大不相同了!”東參環顧四周,有意地看著他。
“花鳥風月,琉璃瓦磚,新添的火墻,新刷的清漆,樣樣都比從前富麗豪華的多。各種珍藏古物,還有會說場面話迎客的鳥兒呢!哪樣不比外頭強?你瞧瞧,就連糕點都是銀子做的呢!”
東參手指向院子端上的吃食,原來是之前拖他辦事時給出的,如今,卻多了好幾倍的數額,就藏在一層點心底下。
“我想,必定是一環新出的特色點心?叫什么名字?我也開開眼界?”
“這……這個自作聰明的狗奴才!”周總管氣的呼呼響,立馬猜到其中含義,趕緊賠罪。
“誰不知道東參大人清廉正直,從不將名利、財富看在眼里!他們這些沒眼界的庸才,做錯了事,怎還想著行賄這樣罪惡的勾當!尤其是——放在東參大人身上!”
“或許,這是現在一環的‘人情世故’?也許是我老頭子迂腐了,總還秉著老一輩那套淡泊名利的老思想。”
“東參大人說笑了!沒有您那種視錢財如糞土的實干家,哪有現在蒸蒸日上的柳城呢?”他即刻拍上馬屁。
“周總管會說話,不過您也太抬舉東參了。單絲不成線,獨木不成林。我一人,哪可成這大事呢?還是城主開明、百姓同心、官員們守職得來的結果,您位高權重,自然也是其中一環。”
“哈哈哈,我這官位與您相比,自然是差的遠了。”
“官不在高低,重在于是否為民著想、為群眾服務、為百姓干實事,能做到如此的,即便無名無姓,卻比那些無功無得、尸位素餐,整日想著自我享樂的蛆蟲好得多!”
“大人說的是,當官的,拿的是百姓的血汗錢,做的,自然應當是有益于百姓的事,怎可自私自利,拿著俸祿只給自己找樂子呢?”
“總管好覺悟,倒希望知行合一,莫嘴上一套、行動一套,專唬我這老頭子!”
周總管聽言,卻是不開心,整張臉瞬間陰沉下來。
“東參大人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原來之前說的話,都是含沙射影,專指向于我的?自問并未做何錯事,何來至此批評教育、數落我一番?”
“總管別激動。”東參滿面堆笑,暗自心想:真是個裝糊涂的高手啊!
卻同樣面不改色,緩緩道來。
“我們也算是舊相識了,當初我來柳城一環,是由你與退休的姜總管一齊接待的,之后同心協力打造‘酒城’,其重點便在一環,也因得跟你們多接觸,想來熟絡,說話就直接了當了些。只是聽說,最近一環并不太平,甚至出現了各種冤假錯案,官紳相佑,欺壓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實在是令人唏噓啊!”
“這怎么可能呢?相必大人是從哪里聽來的流言蜚語!”總管驚訝又緊張,急忙否認。
“空穴不來風,沒有證據怎會叨擾總管呢!”
東參說罷,將手中的賬簿拿出,放置桌面。
“這是有人匿名特送到我府上的,想怕總管看了之后,也明白我說這話的緣由了!”
“‘黃粱酒館’賬簿集!”
看完名字,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翻看的雙手些微顫抖。
“周總管應是很熟悉這酒館了!您與那掌柜同為周姓,說不定,祖上都是親戚?”
“大人多想了,只是同姓,但支派不一樣,他們是北方當地本土周姓人家,我們卻是南方喬遷至柳城的,并沒有多大關系。”
“是這樣么?那總管看完這賬本,可有發現什么端倪?”
“確實是十分明細,一眼便可看出偷漏稅款了。”他的聲音顯露出心虛。
“稅務部應是行政部旗下的,怎么如此大的巨款,還會讓其漏掉呢?或是總管底下的人不干正事,天天只顧尋花問柳、逍遙自在惹的禍?”
“這些只顧吃飯、不干活的豬頭!大人您放心,我必一一懲治他們!”
“嗯。”東參仍舊一臉微笑,卻并不打算就此罷休。
“我常年居于四環,滄海桑田、世事變遷,一年又是新樣,這本子上的許多人都是我不曾認識的,既然能與數一數二的‘黃粱’酒館有如此大的交情,想怕也是商賈富家!倒想請問總管,這賬本上的‘田老’是何人,這些大支出的‘周總管’、‘姜法官’、‘溫主管’又是誰呢?如此熟悉的名稱,難道都是商界的興起之秀?”
“這賬本可是‘黃粱’私人賬簿,本大多數針對交易往來,那些官員的名字又怎會出現在上面?柳城嚴令官商勾結,這難道不是借著自己的特權、知法犯法么!”
總管聽罷,嚇破了膽,撲通一下跪倒在地,面紅耳赤、冒出冷汗。
“小的,小的錯了啊!小的其實就收過那么一次,您也知道,柳城官員俸祿不高,恰好能糊個口、過個日子,可家中孩童繁多,多的是要用錢的地方,我那八十歲的老母親,身子骨也不好,就靠喝酒養生續命。是為了讓家人們的日子好過些,才拿了那周掌柜的黑心錢。”
“但您放心,我并沒有做什么壞事,只是答應他,以后有事的時候,稍微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大人,大人原諒小的吧!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哼,借口!”東參突然臉色大變,憤而起身。
“全是借口!柳城何時苛待朝中官員了?每月的俸祿都是按照特定標準發放,此外的福利數不勝數,近幾年更是多次提高工資數額。你自己的虛榮和享樂心作祟,卻全全推到政策和家人身上!別總拿家人說事!你有家,那些每日靠幾兩銀子謀生的百姓又怎沒有家?你想過好日子,那些滿懷憧憬、為你發俸祿的普通人又怎不想過好日子?”
“你說著沒有做壞事。可你想到,松了一次大口,上行下效,就會陸續張開無數小口,蒼蠅們看到有機可乘,紛紛湊過來,結果卻是,從上至下,全是腐臭的氣味!看看你門下的官員,壞到連一個小小的院子也敢仗勢欺人了!這樣下去,平民百姓還能找誰維權?”
“官員各個以錢為尊,與富商同流合污,只照顧那些有錢人的利益,這個國家難道是有錢人立出來的國嗎?那大多數的普通民眾呢?他們的權就不是權?他們的命就不是命?”
“你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能讓那些商賈在你眼皮子底下作威作福、為非作歹,憑你的關系,地方官員也不得不聽從他的差遣,最終,黑惡勢力為害一方,百姓有苦難言、無處訴說。你覺得是小事,但對尋常人家來說卻是性命攸關的大事!”
“那心思純明的李忠義,不就因此背負六月飛雪的冤案嗎?”
“李……李忠義?”周總管抬起頭,卻是一臉茫然。
“總管沒聽過此人吧!也對,對您無利的、無權無勢的市井小民又怎會入您的眼?他的命,不過連高等宴席上的牛羊都比不上,他的名字又怎會被你們所知曉!還請總管看看這賬本最后的署名吧!”
他照做,看到了落款簽名。
“當初忠義兄就是為心中的一方正義去報官,卻因你們的百般阻撓,就因觸及了你們那骯臟的利益,背上了莫須有的十五年罪名!剛入獄時正值壯年,出獄后卻白發蒼蒼,十五年的光陰,就這么毫不吝嗇的強迫于他。”
“你們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只想著如何能多點享受,而他卻在那絕望的牢里擔驚受怕、挨凍受餓,這樣,他的忠義還會堅持下去嗎?”
總管聽聞,早已涕泗橫流,不知是愧疚還是恐懼。
“大人您說!我要如何彌補自己的罪過?如若來得及,臣一定上刀山下火海!”
“我該說的都已經說了,東西也交付于你,該怎么做,我相信,你應該有想法了。”
東參起身,直徑離去。
賬本孤零零留在接客木桌上。
出行政總廳門,背后傳來一陣挨棍的慘叫。
蔡管家拿著一件絨衣,站立門口。
“大人如此直接擺明罪行,是不是太倉促簡單了些?畢竟是在他的地盤。”
熟稔地將衣服披在東參肩上,話語中有些憂慮。
“哎……也多虧我有個大人的頭銜,若是尋常人,怕是馬上就要進閻王殿了!因我的地位,他短期內不敢多加造次,之后我早已離去,又怎怕他的報復?”
“那大人真打算放過周總管嗎?怕您一走,他又死灰復燃,甚至愈演愈烈,成了一方惡霸!”
“自然不是!”堅定而執著。
“現今這樣做,是因有用的上他的地方!看他的反應,想必與‘黃粱’糾葛不淺,定不是第一次犯錯了!這大罪,怎可赦免!”
“現今,先看看他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