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皇宮,金霄寶殿。
幽深的內室寂靜昏暗,幾點燭光搖曳,中央架著一未封口的棺材,所躺人早已無了血色,衣冠整潔,血漬被清理的干凈。
風曄拿著一塊濕潤的綢布,一遍又一遍輕撫她的面頰。
呆滯無神,一臉疲態,青絲秀發添上雪白,龍威亦蕭蕭。
“萬歲。”立在一邊的公公于心不忍,輕聲喊出。
“您已守了兩天兩夜,不眠不休,未吃未喝。這樣下去,身子是會擊垮的啊!寅姑娘……已經去了,您千萬節哀順便啊。”
端上一碗養生湯。
“吃點東西吧。寅姑娘要是活著,也定不愿看到萬歲這般傷心欲絕。”
他卻并無動搖,專心看向守候之人,眼里漸漸濕潤。
“明明說好讓劊子手動刀,怎自己咬舌了。這要下多大的決心,這要多疼……西境傳說:自戕者,不輪回。她要是落入魔都,遭生生世世的煉獄之苦,我們還怎么在人間再見?”
“邦主多想了,那不過是異族編撰用來懲戒自殺者的故事,生人誰也不知死后的世界,是天堂,是地獄,走了的人才知道。按中原的說法,有緣自會相見,您與寅姑娘今生緣淺,多修福,多積德,來世,上蒼憐憫,定會讓你們再續前緣。”
“真是這樣么?為何不圓今生,非望來世……來世之下,又有多少來世?”
趴在棺沿邊,喃喃自語,皺著眉頭苦悶愁思。
一片死的靜,昏黃的燭光在風中忽明忽暗,帶著死尸的腐液,陰森而恐怖。
“邦主,您兩天未上朝,國師那邊多有懷疑,已是不滿了……”
“國師……哈哈哈……”抬起頭,一陣撕心的苦笑。
仰望著封閉的屋脊。
“公公,孤……是不是懦弱無能?一城之主,竟連一個女人都保護不了……”
“萬歲,您已經盡力了。虎都內憂外患,朝廷那些老臣一再施壓,權力并未集中,在這樣的環境下建功立業、破除封建,屬實不易啊!您為她做的,夠多了。死亡,是寅姑娘自己的選擇……并不是萬歲的錯……”
“那如果!”他回頭,憧憬地望向老人。
“我要是勇敢一點、果斷一點,不畏權貴,態度強硬,像她一樣去斗爭、去爭取,結果會不會有所不同?”
“萬歲……”
“卿不必回復,這結果,孤是猜得到的。寅說的沒錯,孤就是軟弱和猶豫,所以才會向命運低頭,所以才會做一件件討厭的事,所以才會讓那些人得寸進尺……她的死,孤難辭其咎。”
“但是……但是她死了,還有千千萬萬的女性活著!‘穆英軍’還在,像她一樣的人還在,她的夢,還沒有實現……我得做些什么,我必須做些什么!”
他突然起身,一臉堅定。
“公公,替孤沐浴更衣!既然國師如此念孤,也不能辜負他們這般‘好意’!”
黝黑的眸子閃過殺氣。
“那寅姑娘?尸體腐味漸增,再不入土,怕被發現啊!”
“家人親友知其因罪自戕,皆不愿認尸,紛紛撇清關系,生怕罪名讓他們‘純潔’的聲譽遭受玷污,姓名不入家譜,尸體也不讓入祖墳。真是,天涼好個秋啊!”
“也好,他們,是不配與她共眠一室的。”
“葬于蒼洱之間吧!”他想了想。
“讓她與山海相伴,與鷗鷺共歌,讓她的靈魂廣闊而自由。”
——
后書言:貞天三十一年,風曄邦主以謀逆罪抓捕嚴崎國師及其黨羽上百人,秋后,問斬菜市口,血染云彌,數年擾政之局面終被打破,皇權得以集中。邦主開明,而后二十年,致力民主平等,宣揚自由包容,彼時,廢止纏足、包辦婚姻等陋習,女子可入仕、進私塾,推進立法,保障女性權利,開近代文明之先河。
貞天五十三年,薨,享年七十五歲,葬于蒼洱玉幾島。謚號:建明。
——
“寅將軍被埋葬的地方,找到了!”
隔日日中,湘夫人匆忙趕至針鋪店,辰、昔月等一眾人皆在此。
“服毒之后,她的身體被拖回了宮中,一直無親人認領,閑放不知在何處。”
“宮里的眼線告知,昨夜,邦主身邊的袁公公,帶著一群下人,抬著一口木質棺材從皇宮側門而出,交接傳遞,親自護送,直至玉幾島。”
“砂環水抱,石山土穴,墓地選址講究風水,是特意尋堂口師傅找的龍穴旺地。開棺,取出遺體,轉到另一準備好的上等金絲楠木棺中,也不知為何用如此高等的材料,或許是心生憐憫?”湘夫人頓下,又繼續說來。
“就在子時交接之際,看到了月光下的尸體——正是寅將軍!”
“太好了!”昔月高興不已。
“今宵深夜,我們便將寅挖出來!”
——
水,流動的清水,聽得見它的波光粼粼,夜間的山風清爽,飄舞的落葉婆娑著發出清脆悅耳的旋律,熟悉的梅花香。
窸窸窣窣的鳥蟲鳴,幾位陌生的男子一遍又一遍地喊山,呼喚著自己的姓名、生辰和死祭。
“我是死了嗎?”她想。
意識是清醒的,卻絲毫動彈不得,五感只有聽覺在正常工作。
聽得見嘴里的不同尋常,細胞在漸漸修復,那些人,啪嗒啪嗒踩著粘稠的土壤,鐵鍬在挖土,一抔一抔蓋在身上,與木塊撞出沉重的轟鳴,急促的呼吸和喘息,輕聲說著什么話,走了,一切靜靜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少,又有人過來了,腳步輕緩,好似幾個女子在低言,同樣鐵鍬的聲音,頭頂的某樣東西被掀開,感受到旁人的溫度了,身體輕飄飄被抬著,是死后的錯覺么?
意識又模糊過去……
最后一次,她聞到一股濃厚的中藥味,帶著輕微的芳香,感受到炭火的炙熱,聽到燒水的爐子滋滋作響,觸碰到柔軟舒適的床墊,外邊有幾個人在談話,喉嚨里瘙癢難耐、一股惡臭。
她猛的睜開眼,大肆咳嗽、干嘔,吐出一團帶著黑血的干草。
等緩過神來,周邊圍上一群人,昔月,萱兒,湘夫人,共軍作戰的將士們,還有……一群不認識的姑娘。
“這是死后的世界嗎?”她不可置信,一臉疑惑。
仔細回想刑臺的經過,再看向一臉慈笑的萱將軍,仿佛一切皆是一場夢。
“不!”昔月用手帕擦去她嘴角的殘渣。
“你還活著!寅,你活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