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朝。
興佑二十年。
仲秋。
安和縣。
柳樹村里。
年輕的行腳僧垂著眼眸,他的思緒混亂,心不在焉的走在鄉村土路。
行腳僧云游四方、行乞度日,以破衣、木杯、鐵缽為伴,他們夜宿枯樹、野眠斷碑,很受尋常百姓的敬畏。
“潑婦!”
“你這忘恩負義的狗男人!怎么不把你做的虧心事跟大家伙兒說說?還好意思舔著個臉罵我潑婦!”
“你……你胡言亂語!我不與你理論!速速拿了休書離去才是!”
清然的睫毛一顫,他抬起頭,看到一群村民圍在一家宅院門前,正在談論著些什么。
出家人不管紅塵凡事,他只是嘆了口氣,就要繞過人群離開。
“是你爹的旱煙鍋灰!”
“哎呦!”
“打起來了!”一名村婦拉著一旁的村婦,驚喜的說著,又往前擠了擠。
“是嗎?!”另外那名村婦跟著往前擠著。
被擠了幾步開外的村漢看了看她們,又不好對女人動手,只能不耐煩的說道,“哎呀,別擠了,大家都想看熱鬧呢!”
“你這悍婦!與我外甥成親六年有余,卻至今尚未生下一男半女,陽文如何休不得你?!”劉大慶指著眼前的婦人怒道。
劉大慶是秀才劉陽文的大伯,他是村里的蹩腳大夫,家境也不富裕,人還矮丑胖;妻子李氏脾性暴躁潑辣,他硬是瞞著所有人偷偷在小醫館里養了外室。
明明自己膽小懼內,卻慫恿外甥休妻再娶。
看到劉大慶趕過來,開口幫劉陽文說話,婦人明鏡叉著腰,冷哼了一聲,“是嗎?那大伯怎么不去把大伯娘休了?把你醫館里的小娘子艷兒抬為妻室?”
“哇啊,我聽到了什么?!”
“劉大夫竟然在醫館養外室?”
“娘,什么是外室?”
婦人話落,劉大慶看到村里的鄉親議論紛紛,氣的抬手就要打她,“你、你胡說什么!我乃一介大夫,救世濟人……”
“你也知道你是大夫啊?”明鏡從后腰掏出一把菜刀,一腳踩在門前的墊腳石上,用刀指著劉大慶,陰陽怪氣的說道,“爛腳回冬啊,劉大夫!我感覺難受許多!庸醫啊,大夫!我不知道應該怎么找你報仇才好了!”
柳樹村人人皆知這位村里唯一的大夫醫術低劣,只能治個發熱風寒,真有大病如何也是指望不上他的。
所以此言一出,氣的劉大慶差點昏厥過去。
清然頓在原地,愣神了片刻;他原以為婦人說話頗為難聽,定要被這體型壯碩的男人毆打,猶豫要不要幫助這一女子之際,她已憑幾句話扭轉乾坤。
“劉大慶他家婆娘來啦!”
一片嘈雜之中,不知是誰喊了這么一句,人群瞬間安靜下來。
鄉親們紛紛回過頭,看向身后去。
“劉!大!慶!!!”只見李氏一手拿著搟面杖,一手拽著一名年輕女子的發髻,憤怒的咬著牙瞪著劉大慶。
女子面容清秀,她抓著李氏的手腕,頭皮疼的直掉淚,她看到劉大慶,嗔了一聲,“慶哥……”
這一聲叫的嬌柔婉轉,聽的在場村漢的心癢癢,不等細品,就都被自家妻女拎耳回家去了。
清然見狀,垂眸淡淡一笑,繞過村民,離開了柳樹村。
鄉間田野土路,偶有一、兩名村民路過,與清然行過合十禮,便擦肩而過。
翠綠的稻田在陽光下閃爍,空氣新鮮而清涼,淡淡的煙霧在田野之上繚繞,絲線一樣一條條分散、纏繞,似斷似連。
一名村婦在田間耕種,她的孩童在一旁作陪,遠遠望去,幼小的身軀看到一道身影,他的步伐穩健而有力,秋風輕輕拂過那名行腳僧的黑色袈裟,如秋葉般靜美。
“娘親,那是什么人?”小女童歪著頭,叫了叫田間的婦人。
村婦站直了身,擦了一把汗,笑道,“那是行腳僧,是有修行的大師父,妮子去與師父行個禮吧!”
“哎!”女童站起來,從田間奮力爬上土路,又被叫住。
“妮子!咱們籃子里還有兩塊玉米面餅,你若還不餓,拿與師父了吧!”村婦笑著,又多囑咐了兩句。
“好嘞,娘!”女童提著籃子,匆匆跑了幾步,才將將追上了行腳僧。
清然聽到腳步聲,停了下來,他回過身,看到身后的小女童,正向她的頭頂舉過竹籃,“嗯?”
女童咧嘴笑著,“大師父,我娘親說,讓我拿這個餅子給您!”
“多謝夫人小姐。”清然掀開竹籃的粗布,只拿了一塊小的,放在了隨身的布包里。
“不用謝!”女童放下竹籃,行禮合十,彎腰鞠躬,再抬起身子時,對清然回了一個燦爛的笑容。“大師父再見!”
“……”清然伸在半空中想揉一揉女童的頭發的手頓在原地,只能望著幼小的身軀逐漸跑遠,他恍惚了一瞬,直到看到女童的母親在田間向他行禮,行了回禮后,他才轉身離開。
再往前,就是安和縣城了吧,今夜在城門落下前是趕不到了。
入夜。
戌時中。
破舊的土地廟前。
不多時前,忽然下起了大雨,年輕的行腳僧冒雨走了將近兩刻鐘,才發現了這處破廟。
大雨中,明鏡縮在破廟的門后,睡的迷迷糊糊的,在朦朧中,她聽到了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吱呀”的一聲后,徹底的驚醒了她。她揉了揉眼,一邊起身,一邊摸向腰間的那把菜刀。
明鏡望著破廟中間,火堆對面的黑色身影,再次揉了揉眼睛,看清楚了,是一個穿著黑色袈裟的僧人。
僧人的眼睛深邃,模樣精致,皮膚白皙如玉,身材修長,猶如秋日里的明月,清冷而俊美。
眉目清秀,鼻梁高聳,唇紅齒白,好一個俊俏兒郎。
“抱歉。”清然整理了一番袈裟,他被大雨打濕,雨水滲透衣衫滑入破廟的青磚,有陣陣的血腥味飄起來。他微微皺了皺眉,擔心嚇到眼前的女子,“雨勢急驟,能否讓貧僧借在此處休憩片刻?”
她是……下午的那名婦人?
“師父隨意。”明鏡點了點頭,眉毛一上一下的看著他,余光瞥到他袈裟下面滲出的血水,她嘆了口氣,拿下火堆上支起的鍋子,把破舊的鍋子和一旁的破碗一起遞給了他。“這是紅薯湯,你可以都吃完,不過里面沒有米。”
“多謝。”清然接過鍋子,瞥到女子身上破舊的衣服,看起來并沒有多余的食糧。
“如果你對我沒有惡意的話,今晚就麻煩你守夜咯!”明鏡縮回破廟門后,攬了攬周身的稻草,閉上眼繼續睡覺。
最后的口糧給了他,無論如何,明天必須要趕到安和縣去!
唔,他看起來好像是個行腳僧?
那應該是個好人!
萬一,是個壞人的話,說不定死了會穿回去呢!
管他呢,睡覺!
明鏡閉著眼,胡亂的想著,打定主意后,沒多久就安心的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