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蕓儷跟著陳少琰的時候剛滿十六歲。
在她們村里,十六歲還未出嫁就是大齡剩女了。杜蕓儷不甘心,不想像其他姑娘一樣,找個本村人結婚、生孩子,一輩子在田里勞作終老。她在家排行老幺,兄弟姐妹都在大饑荒的時候餓的餓、死的死,她出生的時候,饑荒已經過去,恢復了一點氣力的父母親再接再厲又有了她。可母親身體已經孱弱得挨不住生產這個鬼門關,氣若游絲地看著剛剛呱呱墜地的她,就撒手離開了。父親又當爹又當媽把她拉扯到十四歲,在一個寒冷的夜晚毫無征兆地平靜離開。剩下杜蕓儷孤身一人,夜晚經常能聽見門板被敲得“咯咯”響,那些村里的地痞浪漢盯著她這塊嫩肉,夢里都在流著口水。
杜蕓儷雖目不識丁,但知道她生得不錯,每次跟著父親進城,都能聽見城里人盯著她直夸“這女娃生得真好看”!這是她的資本,她要利用這個資本逃離牽系在土地上的命運,于是她改了名字,從杜小云搖身一變,成為時髦靚麗的杜蕓儷。
杜蕓儷只是陳少琰眾多女人中的一個,相比那些只想在陳少琰身上撈錢的女人,她是真心的。盡管當初她被陳少琰一擲千金的豪氣所吸引,但受“身為你的人,生是你的人”傳統(tǒng)思想影響,加上陳少琰熟練老道的耳鬢廝磨甜言蜜語,杜蕓儷居然不知不覺愛上了他。
女人一旦愛上了,她的心就是執(zhí)拗瘋狂的雜草,緊緊扎根在它所深愛的土地上,肆意生長,更容不下其他植物在它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陳少琰就是那塊地,那些纏繞他的女人們是她要拔掉的肉中刺。
她知道陳毓景五十歲才有的陳少琰,老來得子,寵得無法無天也不加管束,但唯一讓他著急的就是陳少琰至今未婚。年逾八十,眼見自己一天天老去,陳老爺子生怕自己蹬腿的那天還見不到自己的孫子,兒子指望不上,陳家這么大的基業(yè)怕是要敗光了。
是的,何不懷個孩子逼婚!杜蕓儷想到。
陳少琰雖然整日浪蕩風流、拈花惹草,但對孩子的正統(tǒng)性是極其重視的,那些女人是玩玩的,絕對不能生孩子。杜蕓儷偷偷在工具上做了手腳,幾次下來,終于如愿以償地懷上了。她不動聲色地躲在家里養(yǎng)胎,誰也不見,等肚子鼓得圓圓的時候,就挺著肚子去見陳老爺子。陳毓景自然不會輕易相信她,他悄悄派人送杜蕓儷到美國安頓,等她產下陳曉雪后,就馬上做DNA親子鑒定,檢驗結果確實是陳家血脈。陳曉雪雖然是個女孩子,但繼承了父母的好相貌,生得粉雕玉琢,嬌嫩可愛,惹得陳老爺子越看越喜歡,還親自給她取了名字,意為晨曦初雪,朝露新生。他命令陳少琰跟杜蕓儷立即結婚。
陳少琰自詡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萬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栽在一朵不起眼的小花上。他對杜蕓儷充滿了反感和厭惡,但又不敢違背陳老爺子的命令,畢竟陳曉雪確實是自己的孩子。就這樣,陳少琰和杜蕓儷各懷心事,勉勉強強又皆大歡喜地結了婚。婚后不到一個月,曉雪滿百天,恰逢陳老爺子八十五歲壽辰,雙喜臨門。陳老爺子十分高興,包下了S市最好的酒店,把滿月酒和壽宴設在一起,準備熱熱鬧鬧地好好慶祝一下。喜宴那天,社會上有頭有臉的名流全都來了,座無虛席。老爺子紅光滿面,精神矍鑠,舉著酒杯向賓客致辭,言語間大有一副陳家基業(yè)綿延不絕、香火鼎盛的志得意滿之意,當他說完謝謝之后,就把酒杯里的酒一飲而盡,再次舉起空杯,大笑,便直接倒地。在場的賓客頓時驚呆了,有些女賓忍不住尖聲大叫。只有市公安局局長憑借職業(yè)素養(yǎng),反應迅速,馬上叫人封鎖現場,命令賓客一律就地接受審問。可能是因為八十年代的檢測技術不夠好,或者是歹人已經狡猾地毀滅證據,又或者真的像法醫(yī)所說,陳老爺子因為興奮過度,導致心肌梗塞猝死。總之,陳老爺子的死因蓋棺定論為無可疑。
陳老爺子生前只有一個兒子陳少琰,又是寵溺至極,不用想,遺產肯定是給兒子的。可是,大概陳老爺子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猝死,還沒來得及找律師留下遺囑,于是,遺產分配成了他身后的大事。五個姨太太生怕等陳老爺子歸西后,陳少琰會把她們趕出家門,早早地未雨綢繆,從牙縫里攢下不少私房錢。她們發(fā)現陳老爺子沒有留下遺囑后,欣喜若狂,連成一氣,請最好的律師為她們爭奪遺產。陳少琰不僅沒有陳老爺子的精明頭腦,還染上嫖娼、賭博的惡習,根本不是幾個姨太太的對手,偌大的家業(yè)硬生生地只爭到六分之一。雖說是六分之一,但也是一份十分豐厚可觀的遺產,如果放在普通人家,富足五代都不成問題。可偏偏陳少琰大手大腳慣了,沒有了陳老爺子的監(jiān)督和庇護,終日在賭場里留戀,狎妓更是不在話下。那些賭場里的老千們哪會放過這么一塊肥肉,恨不得像吃唐僧肉一樣,一口把陳少琰吞下。
于是,今天一塊地,明天一套房,不到五年的時間,陳少琰幾乎快把家產輸光。五年的時間里,杜蕓儷吵過鬧過,也想過帶著一部分家產離婚,可畢竟人在家在,杜蕓儷吃盡了家破人亡的苦頭,不想讓子女重蹈自己的覆轍,還是忍耐著,相信了陳少琰一次又一次的賭咒發(fā)誓。可她完全低估了一個賭徒的賭癮,眼睜睜看著家里東西一點點地越來越少,最后一家四口只能瑟縮在僅剩的一爿弄堂店鋪里過活。這次連女兒都保不住。她恨自己,恨自己軟弱、貪婪,咎由自取。她甚至不知道到底是因為太恨陳少琰,所以想看著他完蛋,還是太愛他,所以想陪著他完蛋,才能堅持到現在。她真的快被逼瘋了,她之所以答應那個老千,把曉雪送過去,只是緩兵之計,她決定就在今晚,放火燒了這個房子,包括陳氏子孫和自己不能承受的一生!
“曉雪,那個老千說了,他就是想讓你陪陪他出去玩,不會對你怎么樣的,你不要太擔心。不然媽是說什么都不會答應的。”杜蕓儷輕輕地坐在曉雪身邊,疼愛地用手捋了捋曉雪額邊的發(fā)絲,她想再看看她漂亮的女兒,她的皮膚是那么白皙,五官是那么精致,像她的父親,陳少琰當年是多么的風流倜儻、意氣風發(fā)。
曉雪蜷縮在一角,呆呆地看著地,一言不發(fā),她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飄在空中,四周散發(fā)著腐朽的氣息,寒冷入骨。
“等曉淼回來,媽媽做你們最愛的麻心湯圓。”杜蕓儷有點哽咽,柔聲說道。她承認自己偏心曉淼,因為在她的觀念里,只有曉淼,可以重振家業(yè)。女娃,終究是別人家的。但是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家都沒了,哪里還能重振得了。
“媽!”此時,陳曉淼從門外進來,他看到屋里凌亂的一切,默默地俯身收拾。陳曉淼是陳少琰為數不多的痛定思痛的日子里,與杜蕓儷伉儷和諧時所生的感情結晶。
“曉淼回來啦,媽媽給你們燒湯圓,大家都得吃啊!”杜蕓儷強打起精神,
避開地上的混亂不堪,慢慢踱進廚房。陳少琰倚在窗邊無聲地抽著煙。屋子里一片低沉的寂靜。
杜蕓儷拿出攢了好久的安眠藥,全身發(fā)抖,她猶豫片刻,又咬牙放入湯中,與其這樣茍且地活著,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陳曉雪根本吃不下,但禁不住杜蕓儷一再地勸說,她本可以憤然怒罵,罵他們不配做父母,罵他們自私,罵他們不負責任,但是她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心如死灰。她決心吃下這碗湯圓,就找機會逃跑,不再與這個家有任何牽連。
應該說,麻心湯圓是陳少琰最喜歡的食物,不論是在以前迎來送往熱鬧非凡的陳氏大宅里,還是在凄風苦雨舉步維艱的小店鋪里,他一直喜歡這種象征團團圓圓的小點心,大概是由于從小沒有母親,暗地里受了不少姨娘們的陰損氣,需要甜食慰藉吧。所以不論什么情景下,只要是麻心湯圓,陳少琰一定會吃光。這點杜蕓儷很清楚。
陳曉淼到家后,就隱隱感到,這個房子應該不能呆了,在這樣的混亂下,母親居然還有心思煮湯圓,可見他的猜想是對的。湯圓意味著告別吧,所以他也默默地吃下了這碗湯圓。
杜蕓儷看著他們三個人趴在桌上,安靜地呼吸,像是睡得很香的樣子,慢慢地站起身,用手輕輕地撫摸他們的臉,眼里充滿了愛意與柔情。她先是小聲地抽噎,后來實在忍不住,開始放聲大哭,她要把這幾十年的苦全部哭出來,才能毫無留戀地離開這個受苦受難的人世間。
她一面哭,一面滿屋子鋪上報紙、書、破布,然后開始一處一處地點火,看著火苗慢慢變大變壯,逐漸幻化成吞人的火舌,她突然感到恐懼,迅速端起碗,把她那碗最濃郁的湯喝下,隨后靠到陳少琰身邊,深情地看著他:“大家都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嫁了你,不管你是什么樣,我都得隨你。”說完,便沉沉地睡去。身后的火越燒越旺,發(fā)出噼噼啪啪的炸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