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城市里華燈初上，暑氣漸消，路旁有享受天倫之樂的一家子牽著手，慢慢晃悠到街心公園，有難舍難分的小情侶在橋邊呢呢喃喃，還有一些趁著夜色、伺機狂歡的小野貓們三三兩兩地出現，但這一切都與車里的曉雪無關，她沒有家、沒有愛的人，甚至沒有放縱自己的資格。

曉雪呆呆地望著沿途后退的路燈，整個人一直往下沉，假如心痛是個無底洞，那她根本無力阻止下墜，她的心如萬箭穿過，疼痛一陣緊縮勝似一陣，而她的靈魂仿佛置身事外，冷冷地看著她的肉體化成灰，散落在無邊無際的洞內。

霍仁言沉默地緩緩開著車繞著江濱一圈又一圈。

“他們真快樂！”曉雪突然開口說話。

“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很快樂。”

“不，我是一個跟快樂絕緣的人，我曾經以為苦難是人生的一部分，總會過去，可我父母挨不過去，他們選擇結束人生，我以為江辰能給我快樂，結果我又錯了。快樂于我，就像是兩條平行線，永遠不會相交。”

霍仁言突然停下車，望著曉雪，說道：“你相信一見鐘情嗎？我原本不相信，但自從見到你之后，我相信了。”

霍仁言從車子的暗格里拿出一個精致的綠色絲絨小盒子，他打開盒子，里面是一枚祖母綠寶石戒指，他說道：“這枚戒指是我父親送給我母親的定情信物，他們走得很突然，沒有留下任何話，我母親一直很珍愛這枚戒指，她曾經告訴我，如果找到心愛的女孩，要像我父親呵護她那樣，送出定情信物，許下承諾。我把這枚戒指當作他們給我的遺言。從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我就知道我已經找到了。曉雪，我知道現在說這些不合適，但我怕錯過了，就再也沒有機會說，你要的快樂，我會窮盡所能地全部都給你，你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請相信我！”

曉雪看著這枚寶石，它真美啊，美得可以代替世間所有珍貴的承諾，讓人極盡可能地幻想最浪漫的事情。

夏日的江水懶洋洋地嗚咽著，稀疏的星星散落在江面上，瞬間看見，又看不見。曉雪望著江水，如果憋住一口氣跳進去，相信也不會太痛苦，但她終究忍住了這個想法，曉淼需要她。

“前兩天，有個人想跳樓，他呆呆地坐在樓頂上，喝著酒，想給自己壯膽，因為坐得太久，樓下圍滿了人，有路過的，有隔壁鄰居，有看熱鬧的，有擔憂的，后來警察也來了，他們開始勸，說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呀，想開一點，勸著勸著，那人就不跳了。他覺得人間還有希望。過了一個星期，一個夜里，那人沒有喝酒，也沒有任何猶豫，縱身一躍，從高樓跳下，粉身碎骨。你知道什么是徹底絕望嗎？就像那個跳樓的人，靈魂已經飄散，只剩下無關悲痛的肉體，哀莫大過于心死。我的心已經死去，你明白嗎？”曉雪淡淡地說道。

霍仁言心痛萬分，他忍不住抱緊曉雪，用頭不停摩挲，說道：“曉雪，你醒醒，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江辰，還有我，還有我，還有我！”

曉雪木木地說道：“別傻了。”

江辰安頓好孩子后，開著車到曉雪的住處，屋子里的燈是暗的，曉雪還沒有回來。他緊皺眉頭，摸出一根煙，準備等到她為止。今天突如其來的碰面，讓他始料未及，原打算等一切都安定下來后，再向她坦白，現在一切都亂了。他很了解曉雪，這種局面，她是萬萬接受不了的。他幾乎是帶著絕望的心情在等待。

煙灰匣里的煙頭幾乎快放不下了，幸好車上存放著幾包煙，不然這種等待死刑的煎熬實在痛苦！

此時，前方一輛車緩緩駛來，是霍仁言和曉雪。江辰馬上下車去迎，霍仁言看了一眼江辰，便開車走了。

“曉雪……”

“先進去吧。”

曉雪倒來一杯水，遞給江辰，說道：“不要抽那么多煙，對身體不好。”

江辰接過杯子，想起幾天前，也是在這間屋子里，他為曉雪倒了一杯水。才幾天時間，已經人事兩重天。

“曉雪，那個孩子，是我的。但事情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樣。那年，我去BJ拍戲，殺青那天，劇組里的人都喝多了，就我還算清醒。劇組的女主角對我有意思，大家都知道，就起哄讓我送，我拗不過，只好送她回去。剛送到家，那個女孩突然暈過去，我就趕緊把她抱緊屋內，當時我才知道她有心臟病。那晚，她向我告白，我就把我對你的感情坦白告訴她，誰知道越說越多，說著說著，就郁悶地喝起酒來，我們兩個就……后來，那女孩懷孕了，我覺得我應該對她負責，就問她的意見，如果她要生，我就跟她結婚，如果她不想要，我也支持。她最后選擇生，我們準備等孩子出生后，再補辦婚禮。她有心臟病，生孩子也是冒著風險，孕檢的時候，醫生告誡過幾次，但她不聽。最后孩子生下來了，大人沒保住。我覺得自己挺對不起她的。”江辰緊緊握著水杯，手指關節處愈加發白。

“就是前兩年因為意外去世的那個女明星齊琪嗎？”曉雪問道。

江辰點點頭。

“我本來沒臉回來見你，前段時間聽說伯父伯母意外去世了，我才鼓起勇氣，回來看你。那天，你抱著我哭得那么傷心，我真的很心疼，很想照顧你一輩子。我真的不是故意騙你，只是想等待時機成熟，再跟你坦白一切。”

“時機成熟？是說等我們結婚，生了孩子，生米煮成熟飯了，你再告訴我嗎？”

“我……你知道的，從小到大，我雖然沖動、魯莽，但對你是一心一意的。”

“辰哥哥，我真的、真的沒辦法接受。”曉雪控制不住淚水，忍不住抽泣起來，“我很想原諒你。可是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我沒辦法去面對，你說對我一心一意的時候，轉身又跟另外一個女人上床，生孩子。”

“我們分開的那段時間，我真的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你了，你跟劉于明在一起的事情，我真的很難過，你能明白嗎？”

“在我們的關系里，你一直是付出的那方，我知道我不該苛責你……”

“我們可以補救的，我已經戒酒了。我愿意盡全力去補救，我們一定會幸福的。”

“我曾經以為這世界上，只有你，絕對不會傷害我，就算是我的父母，他們想把我賣掉抵押賭債，我當時覺得只要有你在，我就還有希望，就算他們去世了，我也想著去找你。辰哥哥，我那么信任你，我覺得無論發生什么事情，你永遠都在。但現在這種感覺完全不一樣了，有些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造成的傷害是沒辦法抹掉的。”

“曉雪，不要，不要這樣對我，你知道我自始至終都是愛你的。”江辰也忍不住抽泣，他上前緊緊抱住曉雪，拼命地親吻她的淚水，恨不得把心掏出來。

墻上的時鐘“滴答、滴答”努力地自顧自走著，聲音回蕩在小小房間里，時間亙古恒流，人事卻變幻無常。江辰用手不停地摳著杯子上的標簽，斷斷續續地說著這幾年在外的經歷，他一心一意想干一番事業，好讓曉雪有依靠，卻沒有料到中間生出這么大的事故。他多么希望時光倒流，如果可以的話，他會堅持不送那個女孩回家，那么也沒有后面的故事，那個女孩可能至今還活著。

曉雪默默地聽著，想到這么多年江辰一個人在外辛苦打拼，而自己卻一直在尋找金主，有些提不起氣去說任何狠話。兩個人都不容易，但她已經把江辰想得太完美，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接受他有孩子這個事實，又不覺心酸地默默流淚。

時鐘指針不知不覺指到凌晨三點。

江辰越訴說越后悔，越后悔越傷心，他再次吻向曉雪，曉雪一動不動，像是心軟了，隨后又像是突然醒悟過來，她拼命掙扎著推開江辰：“不行，真的不行，現在我的腦子充滿了你跟那個女人的畫面，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那個孩子。算了，辰哥哥，真的算了，我受不了這個折磨。”

“請你離開吧，辰哥哥。”曉雪紅著雙眼，最后下了逐客令。

江辰雙眼腫脹，他呆呆看著曉雪，站了許久，緩緩地轉身離開。

曉雪望著江辰離開的身影，心如刀割，這一別可能就是永遠。

這一夜，是三個人的無眠之夜。

第二天，霍仁言的車很早停在曉雪家樓下，他掐準時間，上去接曉雪。

看到霍仁言的時候，曉雪先是楞了一下，隨后反應過來，今天是霍老太爺的

大壽。

“你的眼睛很腫。”看到曉雪穿戴整齊后，霍仁言說道。

“我去補補妝，你稍等一下。”

“不用了，你這樣已經很美了。”

“今天在哪里吃飯？”

“就是家宴，只有四個人。”

“四個人？”

“走吧，你到那就知道了。”

霍老太爺的百歲壽宴設在霍氏會所，宴席簡樸至極，一桌四椅，張媽在張羅著。

霍老太爺坐在椅子上，微瞇著眼睛，頭發胡子白得發亮，面色十分紅潤，看起來不像百歲老人，倒像八十的樣子。

曉雪第一眼看到霍老太爺，便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尤其是眉眼之間，十分熟悉。而霍老太爺，一看到曉雪，就驚得合不上嘴，過來好一會才抑制住激動，顫抖地說道：“太像了，真的是太像了……”

霍仁言笑著對霍老太爺說道：“爺爺，這是曉雪，是陳毓景的孫女。”

霍老太爺聽后，又仔細看看曉雪，若有所思地說道：“老爺的孫女……真快啊！”

參加壽宴的還有霍仁言的妹妹，霍月兒，長得十分嫵媚嬌俏，因為一直在國外長大，比較隨性。她一直盯著曉雪，左看右看，嘖嘖稱奇，大大咧咧地說道：“哇，你跟你奶奶真的一模一樣啊！都是美人！”

曉雪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只好回應道：“你也知道我奶奶？”

月兒哈哈大笑：“我爺爺這么傳奇的故事，我們全家都知道。不過他一直在美國，不然老早就去找你們了。”

霍老太爺在一旁捋捋長長的胡須，頷首微笑道：“曉雪姑娘，今年多大了？”

“剛滿三十。”曉雪對霍老太爺有種莫名的親切感，這種親切感讓她對霍老太爺多增添了一分尊重。

“有人家了嗎？”

“還沒有，目前還是單身。”曉雪猜想霍老太爺應該希望她跟霍仁言在一起。

“現在的姑娘都趕時髦，晚婚也是時髦，蠻好蠻好，嫁個好夫君對姑娘太重要了。”霍老太爺說道，“你父母現在在哪啊？仁言，今天怎么不邀請曉雪一家都來呀？”

霍仁言說道：“她父母不喜歡這種場合，謝絕了，只讓曉雪來。”說完，他向曉雪使了使顏色。

“哦……太可惜了，明天我去拜訪他們吧。”霍老太爺嘆口氣，道。

霍仁言慌忙說：“曉雪父母這幾天在外地，等他們回來了，我再跟您說。”

月兒嘻嘻笑道：“爺爺，您的故事總是講一半，從來沒講完，現在曉雪在這里，您的故事總可以講完了吧。”

“小丫頭，調皮！”霍老太爺笑道，搖搖頭，“過去的事情沒什么好說的咯。曉雪姑娘，在這里就當是自己家一樣，我跟你奶奶的淵源啊，你就像我的親孫女一樣的。”

此時，張媽已經慢慢把菜上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