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歲數太大,霍老太爺吃得不多,每樣菜都點一點,就算飽了。曉雪看著他清瘦的形態,頗有幾分道骨仙風。飯后,霍仁言端出一副茶具,這些茶具制作精細,呈淡青色,印紋類似于花瓣狀,只是看起來年代有些久遠,不夠光澤。
霍仁言泡了八寶茶,桂香撲鼻,襯得茶具格外雅致。
“這是甌窯縹瓷,當年,我就是在甌江附近的山城里帶翠兒回來的。這副縹瓷陪了我幾十年,越喝越有味道啊。”
曉雪把霍仁言事先遞給她的紅色信封拿出,交給霍老太爺,說道:“霍爺爺,這是我送給您的生日禮物。”
霍老太爺瞇著眼睛,接過信封,顫抖著打開,里面是翠兒的照片。霍老太爺望著照片出神,仿佛時間倒流,往事一幕幕地從腦中閃過,他開始全身發抖,眼眶濕潤,曉雪擔心他太過于激動,傷到身體,立即用紙巾為他擦拭。
大約過了十幾分鐘,霍老太爺才慢慢緩過來,說道:“謝謝你,曉雪!謝謝!”
霍老太爺喝了一口八寶茶,舒了一口長長的氣,說道:“曉雪,這張照片啊,是我替翠兒拍的。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真的想不到。”
接著,他向張媽擺擺手,張媽馬上領會,“登登登”地跑上樓,又“登登登”地跑下來,把一個紅木小盒子放在霍老太爺的面前。霍老太爺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張手絹,和照片的手絹一模一樣,他說道:“這張手絹,是我送給翠兒的。”
曉雪原以為在這場長長的人生等待中,霍老太爺一直是一廂情愿的那個,但如今看到這張手絹,她忽然明白,這不是一場沒有結果的守候,而是一段有緣無份的苦戀。
霍老太爺向霍仁言幾個擺擺手,說道:“你們先出去吧,我想跟曉雪單獨聊聊。”
曉雪有些意外,霍仁言拍拍她的肩膀,讓她安心,便出去了。
霍老太爺向曉雪說道:“曉雪姑娘,能幫我倒杯茶嗎?”
曉雪立即起身,倒了一杯八寶茶,端送給霍老太爺。
霍老太爺輕輕地吸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后,說道:“人老了,能做的事情越來越少,能想的都是從前的那些。我這輩子呀,只愛做三件事,一件是喝八寶茶,一件是做縹瓷,最后一件就是等一個人。這三件事又都跟同一個人有關,那就是翠兒。翠兒最愛喝的就是八寶茶,她在廂房前種了四五株桂花樹,春秋兩季開花,每到花開的時候,她就都摘下來,曬干了,拿來泡茶,她說有桂花的八寶茶才是真正的八寶茶。她用的茶具是縹瓷,她喜歡縹瓷,說那是她對家鄉的唯一掛念,后來她跟著老爺去臺灣了,我就去了她的家鄉,學著做縹瓷,這縹瓷啊,別看它外形簡單,燒制起來不容易啊,我整整學了三年,才算是學透了,我帶著這門手藝在美國唐人街闖出了名堂,才積攢下現在這些家業。”
“您沒有跟著去臺灣?”
霍老太爺搖搖頭:“沒有,當時我跟翠兒已經情難自禁,再相處下去,我自己都不敢去想后果。老爺對我有恩,當年我孤身一人闖蕩,全靠老爺提攜,我才站穩腳跟。快解放的時候,老爺舉家跟著國軍去臺灣,我借口留下看著房子,就不再跟隨了,從那時候分別到現在,都六十多年了。這么多年,我不敢跟老爺聯系,再也沒有見過翠兒。她,還在世嗎?”
曉雪有些驚訝,霍老太爺竟然不知道奶奶已經去世的消息,隨后又猜測大概霍仁言擔心他的身體,所以沒有告訴他。她說道:“我從沒有見過她,也很少聽父親提起她,只知道她很早就離開了這個家,我父親都是乳母帶大的。”
霍老太爺聽后十分震驚,痛徹心扉地說道:“我一直以為她在老爺身邊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誰知道……是我對不住她,我沒有勇氣帶她離開啊。她必定是對我失望極了。天意弄人,天意弄人,早知如此,我就該帶她走的,我錯了,翠兒,我錯了。”
曉雪慌忙安慰道:“我父親曾經聽姨娘們私下說起,奶奶是跟著一位國軍軍官離開的。相信她過得應該不差。”
誰知,霍老太爺聽了愈加傷心:“不會的,必定是有緣由的,她不可能拋下孩子,她從小被拋棄,嘗盡心酸,怎么會讓自己的孩子像她那樣孤苦無依呢。那些姨娘們都不是好惹的,暗地里肯定讓孩子吃了不少苦頭。我真的是大錯特錯、大錯特錯啊。翠兒,我讓你受苦了,我應該早點去找你的,翠兒……她肯定已經不在人世了。”
曉雪十分懊惱自己的一番話令這位百歲老人如此傷心,他本以為自己的退出可以成全愛人的幸福,沒想到卻釀成不可以挽回的遺憾。她只好說道:“霍爺爺,如果奶奶知道您這樣癡心,必定非常安慰。”
霍老太爺摩挲著照片中翠兒的身影,說道:“這張照片,是我剛帶她回城的那天拍的,這手絹就是在碼頭旁的小攤上買的,她說她喜歡,希望我能送給她。她去臺灣的時候,把絹子給了我,留下照片,告訴我,她會永遠保存這張照片。她真的從未跟你們聯系過嗎?”
曉雪搖搖頭。
“那這張照片,是你父親給你的?”
曉雪又搖搖頭,說道:“是仁言給我的。”
霍老太爺楞了一下,看看照片,若有所思的樣子,接著又問道:“你父親什么時候回來,我去看看他。”
曉雪噙著淚,說道:“我父親已經去世了。我爺爺五十歲得獨子,對我父親十分溺愛,加上沒有母親陪伴,我父親嗜賭成性,前段時間被債主逼債,我母親很絕望,燒了房子,他們兩個全都葬身火海了。”
霍老太爺忽然呼吸沉重,暈厥過去。
曉雪嚇得趕緊出門大喊,在門外守候的霍仁言、霍月兒、張媽三人焦急地沖進來,霍仁言橫抱起霍老太爺上車,眾人坐車,迅速趕往醫院。
一路上,霍仁言等人詢問曉雪,到底怎么回事,曉雪照實述說了當時的情形。
張媽聽后瞪紅了雙眼,大叫:“你為什么要告訴他這些,他一個百歲老人,受不了刺激的,你是不是想害死他呀?”
霍仁言、霍月兒從未見過張媽這樣生氣,都驚得說不出話。
張媽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轉身看向霍老太爺,眼淚不住地往下掉。
到醫院后,霍老太爺住進貴賓病房,醫生為他做過檢查后,嘆口氣說道:“老爺子受了很大的刺激,這么大歲數,經不起這種沖擊,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此時,霍老太爺緩過神來,睜開眼,發出微弱的聲音:“找張律師、找張律……”
曉雪幾個都未聽清他的話,倒是張媽馬上明白過來,趕緊打電話給張律師。
霍仁言撲上去,哭著說道:“爺爺,您會沒事的。”霍月兒也在一旁抹著眼淚,曉雪想到自己去世的父母,也忍不住潸然淚下。
張律師很快就到了,霍老太爺睜著無神的眼睛望向曉雪三人,張媽立即意會,說道:“你們三個先出去把,老爺有話跟張律師說。”
霍仁言十分緊張,他看看霍老太爺,又看了看張律師,猶豫了好一會兒,終于在張媽的催促下,與曉雪、月兒幾個一起出去了。
那晚,在張律師走后,霍老太爺似乎恢復了精神,他看著霍仁言和月兒,說道:“照顧好自己。”月兒早已哭成淚人,拼命搖頭,說道:“不要爺爺,我不要成孤兒,您說要看著我結婚呢,我都還沒結婚呢。”
霍老太爺錯把曉雪認成翠兒,深情地說道:“翠兒,從我第一眼見到你,我就愛上你了,我愛了你一輩子,也等了你一輩子。我最錯的就是把你讓給了陳毓景。假如還有來生,我一定不會再讓你離開我!一定!”
說完后,霍老太爺便閉上眼睛,沉沉地睡去,再也沒有醒來。
出殯前,張媽一言不發,只呆呆地守在霍老太爺靈柩旁,三天三夜未合眼,直至暈倒,最后沒能看到霍老太爺入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