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晏京跑到密林深處,又穿過了一片田野,來到另一片樹林中,從這里可以看見不遠處的鄉鎮火車站,還有一條鐵軌延伸進樹林中。
“那是火車站?火車開往哪里?”我問。
她說:“我也只是小時候來過這里,應該是回城里的。”
在林子里我們找到一灣清泉,泉水從不知哪兒的泉眼涌出,在月光下這潺潺流水竟成了夢境般的藍色,就像指環王中精靈族的居所一樣幻麗。
“可惡。”我望著四周,從林中枝葉的縫隙看見一側寥遠的平野,月色下,那些灌木與農田成了一團一團神秘的陰影,欺騙著人的視覺。
“蘋果園在哪里?”我問。
晏京問:“你找蘋果園做什么?”
我說:“找一個女孩的夢想。”
她很不解:“夢想?夢想怎么找,那人難道不知道自己的夢想么?”
我說:“你不懂,這是她的秘密。”
她說:“你為什么要覬覦她的秘密?”
“和你有什么關系。”
“當然有,我可以協助你。”
我有些難過地說:“因為我喜歡她,她不喜歡我,而且我做了讓她討厭的事情。我想要讓她原諒我,就必須做出讓她驚喜的事情,這件事情越難越好,越難她就會越感動。”
晏京看了我一眼,說:“呵呵。”
我說:“你笑什么。”
她說:“我笑你完全不懂女孩子的心思啊。”
我說:“哦,我倒忘記你是女孩子了。”
晏京居然沒有生氣,而是在泉水邊蹲下,她踩在一塊巖石上,把袖子輕輕掀起。
“女孩子啊……如果不喜歡一個人,你為她改變世界也沒有用的。”她輕聲說。
我說:“就算我和你有仇,也仇不至此吧?”
她說:“我只是在告訴你一個事實罷了,因為女孩子真的是很簡單的,因為簡單,所以堅貞。”
我說:“我怎么從你身上完全看不到這種品質呢?你臉上的煙熏妝大概化學成分比屎還復雜。”
她說:“因為你總是講爛話,所以她才不喜歡你吧?”
我說:“這話我可不能當作沒聽見。”
……
我回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回想起那種被人追趕的感覺。
那感覺……就好像是在海上漂流了幾天幾夜的人,忽然看見前方的陸地,卻怎么也劃水抵達不了,只能看著自己越飄越遠。
那年我在嬸嬸家住了一個月,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去鄰家大叔的瓜田里偷西瓜。嬸嬸大概做夢都想不到我每天早出晚歸的是去做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不過我是絲毫沒有負罪感,反而樂在其中。
一回生二回熟,我成功往返于瓜田與樹林之間,沒有一次被人逮住,但西瓜卻一次也沒偷著。原因是在瓜田與樹林間有一個高坡,我如果要從瓜田逃走,就得從這里跳下來,但抱著西瓜的我沒有這種本事,只能先把西瓜滾下來。每一次我都眼睜睜看著翠綠的西瓜骨碌碌滾下,然后凄慘地四分五裂。
于是我想到,我需要一個共犯。
嬸嬸家的表妹比我小一歲,但從大腦發達程度來看卻并非如此。大概我天生具有領袖魅力,她對我言聽計從,就是我說吃屎她不會吃飯,我說打嗝她不會打噴嚏這種類型。
當我說起要她幫我偷西瓜時,她問我,想吃西瓜的話直接去買不就好了,為什么要偷呢?
我說,因為偷來的瓜更甜。
于是她很想知道究竟偷來的西瓜有多甜,就跟著我走了。我百密一疏,在偷瓜計劃中弄錯了一環,那就是她是女孩子,不敢從高坡上跳下來。原本她也不用上來,只要在下面接住西瓜就可以了,但我也說了這是百密一疏。
結果那天我先從高坡上躍下,然后接住了西瓜,我把戰利品放到一邊,說,你快下來,我接住你。
她說,我不敢,樓梯在哪里?
我說,要是有樓梯我要你何用?快跳!
她說,不,萬一你沒接住我怎么辦?
于是我也開始懷疑我到底能不能接住她了,但在那時我是不能表現出遲疑的,因為如果英雄遲疑了,膽小鬼就更膽小了,作為她的英雄我必須表現得鎮定自若。
于是我說,你跳啊,你跳我肯定接住你。
她相信了我。
人算不如天算,她一躍而下時,瓜田大叔不知道從哪里出現,大喝一聲,我嚇得一哆嗦,就沒接住她,她噗通一聲掉下來,腳崴了。
也許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不是一個能信守承諾的人,因為我總是高估自己,能力不足。但事實上那時我是真心想要做到那些我答應了別人的事情,只不過我真的做不到罷了。
但回想現在,似乎每一次我都是真心實意地辜負了別人呢?樂悅也好,晏京也罷,也許在她們眼里我真的是個無藥可救的混蛋吧。
我那么喜歡樂悅又到底是為什么呢?我的出逃究竟有意義嗎?我不知道,也許這個問題沒有解答……不是所有問題都有答案的,有答案的問題都是人們自己創造的問題。
也許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而被放任的都有恃無恐。
……
晏京輕輕掬起泉水洗臉,大概是我說她的煙熏妝像屎的緣故,她才忍痛割愛。
不過回想起來,她的打扮、性格,都與我曾經喜歡的女孩如此吻合,竟像是我生命中遲到的真命天女一般。
“為什么要化妝啊?”我說,“因為長得丑嗎?”
她說:“你懂什么,我哥說這個很好看。”
我忽然覺得那哥們如果認識從前的我,那么他們倆一定會成為好朋友。
“難不成你喜歡你哥哥嗎?”我說。
“不告訴你。”她說。
我知道女孩子如果這樣說,那大概就是真的喜歡了,不由在內心感嘆,從基因角度來看這注定是一段凄美的愛情。
晏京抬起頭,將橘紅色的長發束起,清亮的水珠從她臉頰滑落,在那一刻,我看見她的臉,忽然一呆。
她的眼睛很狹長,卻并不陰沉而顯得稍帶明亮,鼻子小巧但卻能應付她的各種糟糕表情而不致難看……
說實話,晏京化妝絕對是糟踐自己。不得不說她的模樣生的十分標致,在那張臉上畫眼線上煙熏妝,這就好比遣送林志玲去整容,多此一舉不說,還是往歪瓜裂棗那方向整。
“你哥哥絕對是個禽獸,他是不是和你有仇?”我說。
剛說完這句話我就后悔了,因為我發現她看起來很眼熟。
不會這么巧合吧,我搖了搖頭。
“怎么了?”她問。
由于她是蹲在泉水邊,我看到她時是以一種俯視的角度,在那一瞬間我忽然有些失神。
這一次我想騙自己都不行了。
“有沒有搞錯。”我說。
“你到底想說什么啊?”她有些莫名其妙。
“不,沒什么。”我說。
但我心里卻不由浮想起當年自己騎著摩托車飛馳在小鎮石板路上的情景,那時好像總有一個騎著自行車的女孩在我身后死命追趕。
那女孩好像就是她了……而她,就是我那千里迢迢趕來卻不知為何出現在這里的表妹。
我記起來兒時的很多事情,去偷香蕉,去爬樹,去垃圾場尋寶,去掏鳥窩去探險……這些回憶里面都有一個身影,她總是跟在我身后,大聲說,這樣好帥那樣好帥,將來我也要染頭發,我也要朋克風的衣服,我也要將自由掛在嘴邊。
我還記得,在那年偷香蕉時她替我望風,我對她說,如果有人發現,你就吹口哨,三聲長兩聲短。
世上竟有一個人對我言聽計從,我說什么她都深信不疑,在她的世界里我就是神,是真理的化身。
那些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竟都是我教給她的,我沒想到她竟如此堅信。
原來曾經的我在她眼里像光一樣……但遺憾的是,作為光的我已經死了,現在成了一枚春心思動的屌絲,而且幾個小時以前還像喪家之犬一樣,現在我好不容易有了點渺茫的希望,卻發現這樣一個崇拜者。我忽然害怕被她發現我就是她表哥的真相,同時我又不認同她所相信的東西,那些我曾相信的東西。
說起來我真是個混蛋,自己當年如此相信這理念,還拼命教唆無知少女的她相信,現在人家對此深信不疑,我卻放棄她了。
她比我要堅定得多啊。
“你為何要翹家?”我忽然問。
“因為我要去我哥哥家住,但我忽然不想去了。”
“為什么?你不是很喜歡他嗎?”
“我只是忽然有點害怕見到他。”
我沉默了一會兒,靜靜看著不遠處的藍色原野,心里百感交集。
過了一會兒,我說:“現在我必須找到果園,我覺得文明協會的人在四處搜查我們。”
她說:“不怕,我們是正義的化身,我們解救了小狗。”
我說:“你的正義感也是和你哥學來的嗎?”
她說:“是啊,我哥可厲害了,遇到文明協會的人他絕對會挺身而出。”
我又說:“你打籃球也是他教你的嗎?”
她說:“那倒不是,我只看到過他打籃球,小時候很羨慕,后來自己一個人練了很久,我覺得我已經比他厲害了。”
我聞言默然。
“欸,你看那邊。”晏京忽然指著樹林某處說。
“看什么?”我扭過頭去,不由一怔。
在層層疊疊的枝丫間,我看見一片栽滿茂盛蘋果樹的園林,雖然只是模糊的一角,但我十分確信那就是我要找的東西。
“走,過去看看。”我說。
“這算不算是偷東西?”她說。
“不算吧。”我想忽悠她,卻發現完全沒有必要,因為我曾和她一起光顧過無數大大小小的鄉下果園,雖然每次她都光榮而頑強地負傷而歸。
她說:“好吧,那我們去找夢想。”
我點了點頭,和她一起穿過低矮的灌木叢,彎著腰來到果園邊緣。一大片樹林環繞著果園,在果園東邊有一堵墻壁,這墻壁很怪異,在果園內側它只有一米多高,在外側卻離地接近三米。
我望著果園中央的農舍,二樓窗子里有暖黃色的燈光溢出,時不時可以看見有人影慢悠悠地閃過。
“你替我望風。”我說,“這一次我們來點高科技手段。”
她露出興奮的表情,我立馬有點兒后悔自己的措辭,這就好像兒時那個愚蠢的我回到這身體一樣,我居然說出這種符合晏京品味的話來。
“我們發短信聯系,有人來了你就給我發短訊。”我一邊說一邊把手機號碼存給她,“我去里邊尋找夢想。”
不知道為什么最后一句話聽起來像是勵志電影的對白。
她忽然露出欽佩的表情。我說:“你怎么了?”
她說:“我覺得你剛剛說話的神態像極了我哥,你知道么?我哥以前也常帶我去偷東西。”
我暗叫不好,心想絕對不能被她想起來我是誰。
我說:“行了,我去了,你望風時機靈點兒。”
她看上去十分靠譜地點了點頭。
趁著農舍窗前沒有人經過,我邁步走向蘋果園內,那一刻月色朦朧,我心中忽然涌現出一股熟悉而可靠的感覺,就好像這一次我又站上了久違的犯罪舞臺,而我的身后是相識多年的共犯。
她的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