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農村只有一個我知道。著眼的是松樹站隊的山包包,散落在山溝里山坡上的田地,還有飄帶一樣蛇行的公路,那些象草繩,掩約不可見的是小路,是用腳板板幾輩子人踩出來的,它的存在,它是么樣的延伸,么樣的去向與抵達都有它的道理。因此,除了山包包與河溝溝叫做大自然,叫做風景,其它的算是農村的,是山里人的“行跡”。也可以說這是張網,是一套神經,在聯結的就是山窩窩,我們山里人的村,家。朝陽店大隊付家洼的天空有時灰蒙蒙,有時那么的晴朗。藍天的時候飲煙直直的,陰天的時候飲煙矮爬爬的。新奶奶家的飲煙總是最早的,最好看的,干活不干活的人最企盼的。“新奶奶家燒火啰!”,之前的生產隊,后來的分田到戶,干活的人都喜歡新奶奶家的飲煙。新奶奶家的灶房是最干凈最寬敞的,現在都叫廚房,新奶奶的灶是最干凈燒飯最好吃的,新奶奶燒的柴火是最不冒煙撩人的。付家洼的人都說,新奶奶有福氣,全因為麻子爹。麻子爹打的好柴火,壘的好灶。麻子爹人高馬大,一臉的麻坑坑,不愛打理人,和他的大熊狗一樣,不正眼瞧我們娃娃,有個萬一,就是大吼一聲,驚得娃娃們四散,讓娃娃生畏。不只是娃娃,好象付家洼的人對麻子爹沒什么親近的時候。他象是一個邊緣人,喜歡單干。一個人早早的摸黑上山,付家洼的女人們還沒有打開豬圈牛欄,他就擔著上百斤的鋤柄粗的野林桿子柴趁著些蒙亮亮,沾著一身的濕霧出現在村口。麻子爹把柴火堆碼到了廚房后沿的閑處。新奶奶馬上端上熱水給他洗臉,一袋旱煙的工夫,又將小桌擺出來,碼上熱騰騰的早飯。有一回新奶奶打不著火柴,生不了火,麻子爹不能及時吃上早飯,麻子爹將新奶奶奶一頓暴打,新奶奶哭天喊地,那個樣的慘,誰人都不敢上前挽救。新奶奶右手某處被傷著了筯,整個手掌反轉生著,新奶奶又被叫反手奶奶。我喜歡叫她新奶奶。她總是新的,從來是。她么時嫁來的我不知道,我知道凡是嫁來的叫“新大姐”,“新大姐”由美貎白凈的她冠名,這個“新”就沒有離開過。她的衣服總是干凈整潔的,從來沒有破過,至多是太陽痕。她的庭院是最干凈的,有夏天的涼爽,有秋天掛滿的辣椒,有冬天的吊柿干。我羨慕新奶奶的家,卻不敢涉足她家的庭院,覬覦她家的飯菜。幸虧她的孫子建新,孫女新梅愿意和我耍,不然我是體會不到她家的優美高貴的生活。
建新、新梅被新奶奶囑咐不與我們娃娃們一起玩的。他們常在新奶奶左右不離,干凈,好看,擦鼻涕時有一只帕子。象我們娃吸不回的鼻涕是用袖子一撥拉,袖頭就油光光的。建新、新梅大概是因這樣的討厭我們。我也弄了塊帕子,那是從合作社里買到的,永遠是皺巴巴,臭臭的。永遠沒有他們倆的帕子那樣新鮮,那是塊柔和的邊角布料拼合的,象鮮明的小旗子。我們仨玩過家家,學新奶奶做釀酒用的“糗”。方圓幾里,包括外面的大隊,唯有新奶奶真的會做“糗”,她在河邊扯一把河穋,神秘地背著我們鼓搗一番,然后搓出一粒粒的丸來,用新蔑的籮盛滿。一個個“糗”干了,就用一塊包頭巾給十字攏了,一只胳膊挽了,另只胳膊扭在背后,那只“反手”正好扣住了衣襟,防止走路生風卷翻了衣角。新奶奶說是送“糗”,確實也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賣”,新奶奶從沒有在合作社、學校門口擺過攤,她的寶貝都是送出去的,價格還不低,收入還不錯。新奶奶一家,除了麻子爹掙工分,上地,農村叫搞“生產”,新奶奶的女兒梅,長年膩歪在床上,手里捧著書;她的女婿,也是她抱養的兒子,德元,在小學當老師。她的一兒一女結為了夫妻,新奶奶可是堅持的,麻子爹也沒奈何。麻子爹是我們同姓人,是我們付家洼一樣的人,而新奶奶的兒女、孫子卻象是另類人。與我們不一致的人。我也算是與他們有過來往的少數人。新奶奶對我說最多的話就是:“付大苕呀!你可不得跪在地上雞扒撈的。”她在遠遠的看著,輕碎碎的說著,我心里暗生著氣,不喜她那高高的個兒,也無法抗拒她的管教,別的娃娃她是不去多言的。也可能是看在我父親的面子上吧,我父親是在外拿工資的人,十天半月回來一次,新奶奶都會親切的迎一聲“二哥來了呢!”。我父親排行老二,只有新奶奶這么個叫法,就沒有聽他叫過什么大哥,三哥。被她特別稱謂的另一個人,就是杠子爹,她叫杠子爹,“小月哥”。小月是新奶奶的妯娌,個兒矮矮的,擔不了擔;皮膚小麥色的黑,不會燒菜。杠子爹和麻子爹是親兄弟,什么時候結過梁子,兄弟間存的什么怨隙無從得知。只不過這妯娌好得一個人似的。新奶奶常去的就是杠子爹家。有時送去一碗荊麥醬。那荊麥醬是新奶奶用剛開出小紫花的忘荊條連枝帶葉的,將浸泡清洗過的鼓肚皮的麥粒覆蓋在曬笸里,由建新、新梅輪流揮著系有花布頭的長竿驅蠅照看,連著日夜露天里發酵,然后怎么著變成又辣又香的醬,新奶奶私底下做了什么就不得知了。新奶奶有許多的神秘能力令我神往。
杠子爹打煙絲,請來了煙匠,也請上了新奶奶幫忙下廚,因為小月奶奶是撇不下農活的,管飯待客這事就有勞新奶奶了。打煙絲第一天就是潤葉子,是新奶奶用嘴含了杠子爹挑的山泉水噴的,高高的個子,不嘬嘴,不鼓腮,撲撲連聲,細霧連綿,整個院廊沿一溜的煙葉舒放著的纖毛,散發出一陣陣迷離的香氣。打煙絲的最后一天是和油,新奶奶脫去厚重外套,剩著上身晃蕩的襯衫,一只手提著一只褲腿,一只“反手”別著一只褲腿,白粉粉的腳板象甩籽的鯽魚,將煙絲踩弄翻散,那沁人的不只是油香。到此打煙絲工序算是完成了,剩下的就是用牛皮紙一扎扎將煙絲包了,放在迎門頭的通風倒樓上。依了煙匠的要求,只得新奶奶參與,這煙絲才會金黃柔韌,點燃的煙絲香醇醉潤。打得起煙絲的,別說朝陽大隊,就是外面的大隊沒得幾家,唯有杠子爹家有這樣的豪氣。煙匠也非平常人,也沒得人知他有此技藝,也沒得幾個敢叫他打煙絲。
杠子爹家能做的事情,一般人家做不到。他的大兒子當兵出身,腰間藏著小手槍。付家洼的后山伏著一群狼,盜杠子爹后院的豬,三五個狼前拉后抬咬豬耳朵趕路,是大兒子啪的響一槍嚇散了狼。聽說這一槍是犯了錯誤,太不值當。慶幸的是豬肚皮上雖然破了一個大洞,是新奶奶捏了一坨黑黑的神奇的鍋灰什么的給堵好了。杠子爹下地做農活也是一把好手,農閑時,聚三五個大隊干部、鄉紳模樣的人來打牌,閉門鎖院十天半月。自然少不了新奶奶去給小月奶奶幫忙。麻子爹不敢明著反對,倒是夜里把新奶奶死里揍,次日新奶奶頭發紋絲不亂,鼻青臉腫的去敲杠子爹家的門,小月奶奶開門迎了進去,小月奶奶在自家院子里跳起雙腳開罵:“狗日的捱千刀的,下得了這狠的手段。畜生牛魔的!”小月奶奶是個和善的人,最疼愛我了。杠子爹在飯桌上時,我不敢進他家院子,小月奶奶就拉著我的手,把我引到廚房,我們呆在灶頭邊,她俯近我的耳朵,溫聲細語地催促:“吃,吃,多多的吃!”無論小月奶奶對我多么好,我仍是覺得小月奶奶不值得我敬畏,她與杠子爹是兩樣的人,小月奶奶低聲下氣象個傭人,杠子爹高高在上,一直十分威嚴。就連吃飯小月奶奶不能上桌,只能在灶頭上吃。由于小月奶奶的偏愛,我才有機會出入杠子爹家,也真正耳聞目睹了小月奶奶與新奶奶的爭吵。見證了她們后來老死不往來的起端。事情是這樣的,杠子爹鬧腰痛,新奶奶會撥火罐,隔三差五的進入到內室,用草紙撩出火苗來,在一只玻璃瓶里燒著余燼,輕手移到杠子爹的被窩里,摸摸索索半天兒,再把那瓶子拿出來,又用草紙來燒了。建新、新梅我們仨有遭沒遭,無憚地跟著瞧稀奇。杠子爹一病,連累兩個女人操持,付家洼的大人小孩也絡繹不絕來探望。由廚房走進內室,誰也逃不了嫌疑:灶頭上的一滿壺香油丟了。是誰干的!小月奶奶心疼好幾天,碎碎念念的嘮叨,最終冷不丁的被杠子爹甩手一巴掌,她才安靜了。杠子爹喜歡在面湯里加香油,這下香油沒了,小月奶奶下的面就不那么好吃了。新奶奶給杠子爹下的面杠子爹就愛吃。小月奶奶直問,你是不是加香油了,新奶奶說,加了點不多。小月奶奶說,哪來的香油,新奶奶說,我帶來的,小月奶奶仔細打量著油罐,一把給摔到地上,低咽著一聲:“滾!”。新奶奶拉上新梅、建新就走,撂下一句:“矮瓜坨!”。小月奶奶追著罵:“反手哇,偷哇!”。自此新奶奶又被叫為“反手”奶奶!
被小月奶奶追著罵,又被麻子爹追著一遭打,新奶奶獨個落了一道的牛糞,落了一道的牛糞,害了朝陽大隊的雞發了瘟疫。娃娃們也雀躍的繞著跑。新奶奶悄悄兒的拉著建新說:“乖乖,快別去,小些踩上牛糞。”建新就拉著我去看小人書,給我講道起賈寶玉來。新奶奶正別著臉避著直射的陽光,靠坐在門口曬著,她碎碎著說:“大苕啊,今兒個就在我家吃飯哈。”,建新神秘地對我說:“我們都在我奶奶家吃雞啦!”“哪有得雞?”我驚訝,“撿的呀,奶奶說她加了草藥,能吃,我們都吃了好多”新梅驕傲地說。我聞到了雞肉的香味,看到杠子爹擔著水推開了門進去,嘩嘩啦啦地把水倒進了缸里,過了一會兒就平靜了,我聽到了燉雞肉時發出的“破,破”的聲音。到了午晌,雞肉端上了桌,我們仨正圍著嘬最爛的肉,喝最濃的湯。不防麻子爹沖了進來,一手掀翻了桌子,一腳踢破了墻角的水缸。新奶奶嗚哇哇地撲過來抓破了麻子爹的胳膊,奪門而逃,繞過塘岸,后來聽說是跑到麻子爹的廚房,將煤油燈砸爛在米缸里。
這件事情發生后,新奶奶又搬家了。帶著女兒兒子孫子們去了村外的皮家堰。我就沒有太多的機會走進新奶奶的生活了。只知道德元,建新的爸爸丟了老師的差事,承包了魚塘,種了藕,領了責任田種上莊稼。我特地去看過他們,他家屋前好大片院子,鋪上了細白的沙子,新梅媽媽油黑的大辮子,白白的長脖子,正在晾曬衣裳;建新、新梅正讀書寫字,新奶奶卻不在家,說是去幫鄰居瞧娃的病了,給立雞蛋去了。據說,雞蛋如果能立上,就是娃著了黑受了道。只要再細問幾聲就知道,是哪方鬼妖使的壞。只要再施了法求了情,就不用去看醫生花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