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付家洼是美麗的。背倚著左右兩道山脊,面臨著一條寬寬的朝陽大河,腳下是一汪老池塘,池塘通著沿岸一溜的青磚飛檐大瓦房,之前這些瓦房住的都是付姓的地主,地主家家都有天井,就是屋中間有個池子,屋頂有四邊形的天空,陰晴轉換,不出門就能知天文。天井通著屋前屋后的溝渠,下水匯成一股由天井通入池塘。后來地主都不存在了,付家洼前的田地歸屬了村集體,青磚大瓦房仍由付姓人住著,左右兩邊就是雜姓遷移戶壘的土房。其中土房最高聳的就是小月奶奶家,在半坡上,門口是一個庭院,庭院連著的下坡就是一圈外院,院墻是由杠子爹帶著他的兒子老三、老四用石頭給碼起來的,墻高兩丈。外院內又是一圈高高的白楊。這一圈外院很霸道,將出村的路逼到了池塘邊上,我的額頭有塊疤,就是慌張之時撞上了墻角,流了幾巴掌的血。小月奶奶拉著我找新奶奶,新奶奶給我擦了黑乎乎的東西,纏了一道道花布條,血給止上了。小月奶奶捧著我的頭說:“我的個兒,好看得,是個俏媳婦兒。”又拉著我當著杠子爹面裝腔作勢的說道:“霸天霸地,霸騷氣!霸這大個院子,養這多的牛,出不盡陳年的牛糞,累死我個做馬的,害我兒腦殼血乎乎的!”杠子爹當眾人在圍觀,不敢吭聲,自個兒的拿了扁擔水桶,去河邊擔水去。矮矮的小月奶奶把我攬在壞里,一遭遭地撫著我的傷口,我的腦袋齊著她的胸脯,很快就進了夢鄉,大概是哭累了吧。小月奶奶的胸脯養了四個兒子,四個兒子都讓杠子爹送去當兵。落單的新月奶奶就得如一匹馬由著杠子爹役使。小月奶奶的菜地永遠是綠油油的肥美,她種的瓜豆永遠水靈脆嫩。小月奶奶養的兒子,個個人高高大,白凈秀氣的臉,特別是那如劍出削的眉毛,如劈峰挺拔的鼻梁讓這女兒般帶粉的臉透著一股英氣。小月奶奶可疼娃娃們了,大概是自己的兒子養到十六七歲就離開家,膝下無弄吧。但是娃娃們有個叫建的,小月奶奶給起了諢名:“表子”。建娃時最喜歡搗蛋,盡是壞絕的點子。成年后的建卻很善良。我在這文字中叫他表子,可是付家洼的人,不這么叫,都嘲笑他是婊子。付家娃付姓與異姓勾心斗角的習慣由來已久。但是小月奶奶受到了所有姓氏的人的尊敬,她從不對誰誰“罵塘”;罵塘是付家洼最常見的。比如菜地丟了瓜,麥苗被牛啃了一嘴,還有其他暗罵,聽不出名堂。罵者在塘對岸,對著付家洼開罵。也得有應罵的,有一對一對罵,有一對多應罵。最兇狠的就是坐在塘岸邊的公路里程碑上,膝上攤著木砧板,左手握稻草把,右手揮菜刀,邊砍草把,邊罵。表子娘就這么干了一回:“娘賣了瘟的,戳爛了窟窿的,叫我伢婊子的死兒爛女,千刀萬剁!”,隨著“啪啪”刀子落下。只干了一回。因為干第二回就沒有意義了,婊子的諢名就成真人名了。外村的人問得你叫什么,回答:“我叫婊子”。聽得的人詫異之后就哈哈大笑。不得不嘆服小月奶奶的起諢名文化真是深厚老到!對于婊子娘的開罵,小月奶奶沒有應罵,接著給婊子娘來了一個諢名:“搖尾”。本名是鳳,給了個諢名就大相徑庭。雖然沒有對罵,不等于沒有隔墻生隙。鳳生也生了四兒子,另生一個女。婊子行三,他的同胞都是粗短眉毛,小麥皮的膚色。付家洼看來,婊子與小月奶奶的老四最象孿生的。這些“挑禍”小月奶奶大抵是不理睬。我們所謂的挑禍,就是離間關系的意思。有諢名前的建是很得杠子爹喜愛的。我們都不敢騎杠子爹的墻頭,建敢;我們不敢出入杠子爹的庭院,建敢。建的娘和小月奶奶也是處得好的。新奶奶是敲門送醬,建的娘是隔墻遞腌薯葉。
小月奶奶與婊子娘開戰最早起因于杠子爹的兩包舊衣服。杠子爹的二兒子在武城,常接杠子爹去小住。杠子爹回來就會帶兩包舊衣服,攤開在庭院由付家洼的人,遠近鄰村的人來挑。都是口頭價,有親有疏的,二元五元不一。建膽子大,七扯八摸的,擼了好幾趟衣服翻院到自己家里。娃們向杠子爹告密,杠子爹只視而不見似的麻怔。娃們又向小月奶奶告密,小月奶奶溫爾的笑笑不語,分米糖哄著娃們。時值三月還有些寒氣,建的娘在門前燒了稻草,將燒出的灰沖泡了一瓦盆的熱水,脫了厚重的破棉襖,顯出一件新鮮的紅花綠底的水綢子衫來,衫下晃蕩著長長的胸脯差不多和著頭發掉進瓦盆里。就這么著洗完了也來不及穿上襖子,接著給幾個娃們的頭發挨個就著一盆水給洗了。洗完了吩咐建把水給倒掉,那盆水太重,建用個破葫蘆瓢舀了,轉個鷂子身的滿門口灑潑著玩兒,點點坨坨的水打在墻對面曬太陽的杠子爹和小月奶奶的身上,杠子爹抓起馬扎就回屋,小月奶奶就不依了:“鳳哇!你個彪子的,你都不消停哈!”建的娘一個竄步跳出來,抓住建一頓好打:“你個彪子的事多,你個彪子找罵!”。大致如此,建就有了諢名叫婊子。
這樣的諢名是小月奶奶精心設計的,還是無心的口語,或被別有用心的付家洼人給“引申”的呢。一場真正的戰爭之后,坐實了小月奶奶的本意。罵塘之后,小月奶奶與婊子娘就沒有了言語。許多事情上就冒得調和形式上的溝通。七月的大太陽曬得莊稼都蔫巴幾的,新月奶奶的菜園子從來就沒有斷過澆水。早一次,晚一次,提著塑料桶到河邊邊上打水澆。新月奶奶的菜畦子連著婊子娘的菜地,聽說是婊子娘穿著那件水綢衫子蹲在取水口用罐汲水,新月奶奶一個趔趄將她撞到了河里,婊子娘一個虎起將新月奶奶壓在胯下一遭撕臉掌嘴。晚輩打長輩這在付家洼是動了眾怒的,三五約地上杠子爹家去看望小月奶奶,小月奶奶腫著臉,淚水就沒干過。也有膽大的質問杠子爹怎么不拿出你們鄭姓的家法。建家、杠子爹家都是鄭姓。杠子爹隔墻喊建他爹過來,建他爹是付家洼的生產隊長,朝陽大隊的小組組長。半天后,過來的是“禍首”婊子娘,一連著哈腰作輯,一連著帶哭幫腔的嘟噥:“我的娘矣摔了個八叉,滾在地上是個瓜,我要抱起也無法抓,作小輩的哪是敢造次把我的娘打!”那腦袋甩得象個撥浪鼓,水綢子下的胸脯,也兩邊的打晃晃。
小月奶奶從內室拄著棍,由新奶奶扶著歪出來,來到眾人之間,指著婊子娘的鼻尖說:“你個婊子假馬的,還在這搖尾要狗日的呢!,你你,就是個搖尾,不要腚哈”。可屈了,小月奶奶。
小月奶奶由后來務農的三兒四兒贍養。杠子爹由工作在外的大兒二兒名義上贍養,靠郵遞員把支票給送來,杠子爹的手頭就活絡得多。小月奶奶得不到半個子兒。小月奶奶很早就個肚子疼的毛病,總斷不了紅糖水。每年小月奶奶就要熬糖,有甘蔗擠出的汁來熬出來的紅糖;有麥子抽芽與米粉煮的,將紅銅色的坯子拉成白色的“米糖”。小小的個兒,用靠背椅墊著腳,扒在鍋沿邊,轉呀轉呀,鍋勺刮得禿到把兒了。一到制糖的時節,小月奶奶家可熱鬧了。可以說付家洼的人,沒有誰吃過小月奶奶的糖。小月奶奶離世的時候,所有的人哭得心酸的,吮著的淚是甜的。誰都念著她的好來,誰都嘆她苦了的一生。
特別是要說一說那米糖。小月奶奶挑了最肥胖的麥粒,她先是用篩子給篦出大個兒的,然后又將大個兒的倒在笸中顛簸去掉雜兒,方可用清洌的水給浸了,直到每粒麥子漲破了嘴兒,撈起來鋪在紗布上,很快麥芽都立起了針尖兒。小月奶奶還要在石臼中將米用“對”砸成齏粉。為什么叫“對”呢,小月奶奶說,你看它不是在點頭嗎,點頭就是對了;你再看它不是落到了石窠里了嗎,這就做對了。“對”就是一段木頭一端鍥著大卵形的石頭,小月奶奶踩著另一端,將這顆石頭翹起半尺高,復又放腳讓其落下,一下一下,咚咚的往臼里椎。一只手扶著鋤柄,另一只手持著小棍伴著節奏在臼里拔弄。有了米粉再與清洗的麥芽用水和了,煮成了粑粑來,放在土盆里,蓋上白凈的布,等它發酵。將發酵后的汁水給擠出來倒到鍋中熬,熬出紅銅色的坯子來就成了。制糖的每一個細節,小月奶奶都要對娃們說道一番;每一次變化,小月奶奶都要樂意娃娃們瞧看。可以這么說,付家洼的大人說小月奶奶是苦的,我們一輩的娃娃們念叨小月奶奶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