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做夢也沒想到,陌陌紅塵中竟會巧遇東哥。
自打偷逃離家,她為躲避追蹤者,藏形躡跡,惶惶不可終日。現在好啦,她大可不必再擔驚受怕了,因為結識了東哥——她的保護神。
一切似乎已是命中注定。那天,入職銅鑼灣海鮮酒樓沒多久的冬梅,再次被楊老二堵在門廳。推搡拉扯中,她趁亂從后廚暗門倉皇逃離。
“怎么這么快就給他發(fā)現了行蹤呢?”驚魂甫定,她細細思量,后終有所悟:為著面子和收入,她總在各高檔酒樓間覓職。想必這點喜好,被那家伙給摸透了,所以一撲一個準。一番考慮后,她想到一個神鬼不知的好去處。
走在城中村七彎八拐的窄巷里,冬梅感覺像進了一處迷宮,難辨東西。雜亂無序的一幢幢自建樓房,犬牙交錯,遮天蔽日。巷道兩側,挨排著大小商鋪,發(fā)廊、雜貨店、五元攤、麻將室、成人用品屋……看得人眼花繚亂。二樓以上則是一水的雞毛旅店或出租屋。不久前,冬梅曾來此探訪過一位閨蜜,這里惡劣的環(huán)境給她留下很糟糕的印象:人員麋集,污水橫溢,臭氣熏天,醉鬼臥街、暗娼出沒。眼下,無處可藏的她也不得不屈居于此了。
“先躲上幾天,”她想,“等那家伙走了,立馬離開這鬼地方。”
冬梅轉了幾條巷子,最終選定一家快餐店。她掃一眼貼在門柱上的招小工廣告,徑直走了進去。
“包吃,包住,每月1800……”坐在桌前剝大蒜,操四川口音的老板娘頭也不抬地說道。
“嗬,夠黑的。”冬梅稍顯猶豫。這川婆,年約四十,膀粗腰圓,面目兇煞,聲如洪鐘,忒像傳說中的母夜叉。冬梅乍見心里不免發(fā)怵。
“……沒得雙休,送外賣、洗菜、洗碗、搞衛(wèi)生……想好了再說哈。”
吃苦,冬梅不怕。天下打工妹哪個不苦不累呢?再者,她自有盤算:暫且落腳,然后遠走廣東。聽人說那里才是打工者的天堂。
“好的,我干。”冬梅小聲說。
川婆聞言停住手,抬眼打量起這位突然冒出的應聘者:二十上下的年紀,五官俊秀,身段勻稱;濃密的黑發(fā)梳成麻花獨辮,自然而優(yōu)雅地垂在頸項;白里透紅的皮膚和高高隆起的胸脯,散發(fā)出少女健與美的氣息。只有那雙機敏靈秀的大眼睛里透出幾絲郁色。
女娃子樣貌不錯,又不像別人討價還價耍嘴皮子,川婆先有了幾分喜歡。
“哪兒的人?”。
“貴州。”
“來就好生干嗦,莫要屁股沒坐熱就跳槽哈。”
“我懂。”
川婆低下頭繼續(xù)剝蒜,冬梅立在一旁等她發(fā)話。
“我說你楞起發(fā)啥子呆喲,沒見有活干嗦!”川婆突然嚷道。
冬梅連忙坐到她對面,一邊剝蒜,一邊偷偷觀察店內環(huán)境。墻兩端擺放的兩溜小條桌,占據了大部空間,中間的過道僅容一人通過。頂頭橫置一張蒙了鐵皮的大長桌,桌上疊扣著一大摞塑料盆。最里頭有個小隔間,大概是廚房吧。
“這店還沒酒樓的衛(wèi)生間大。”冬梅想。
“當啷!”廚房發(fā)出響聲,冬梅扭頭望去。
“沒事,是我老公。”川婆解釋道,隨即大喊一聲:“死鬼頭。”
好家伙這粗嗓門,著實嚇了冬梅一跳。
“來嘍。”一個身板矮小,枯瘦如柴的男人應聲小跑而至。他彎下腰,畢恭畢敬道:“老婆,叫我嗦?”,
冬梅見了暗自竊笑:真是天生的一對,絕配。”
“這個是新來勒小工,”她朝冬梅努努嘴,說:“格要的?”
他掃一眼冬梅,諂笑著說:“你是當家吶,你說了算噻。”
快餐店火爆的生意讓冬梅大感意外。八塊錢,二葷三素,一湯,管飽,足夠實惠。至于飯菜的質量嘛,她實在不敢恭維。廉價的消費招引來周邊市井底層之蕓蕓眾生。飯點時分,店鋪伙計、修鞋匠、馬路清掃工、游商小販等蜂擁而至,吵吵嚷嚷,把個小店擠得水泄不通。一天忙活下來,她累得夠嗆。還好,她很快適應了新環(huán)境給她帶來的各種不適。“在哪干都是打工妹,”她常對自己說,“我本來就是他們的同類,現在回歸了。”不過,有一類食客的出現,往往會刺痛她的神經——滿臉疲態(tài),四海為家的漂泊者。摸遍全身,湊夠飯錢,蹲在石階上狼吞虎咽,填飽轆轤饑腸。不及歇息,背起破行囊,拖曳沉重的雙腿,重又踏上那永無窮盡的漫漫漂泊路。
“唉,同是天涯淪落人啊。”她一次次傷感。
閑暇時,除了偶爾去村里轉轉,買些廉價的必需品,她都呆在其寓居的小閣樓里,靠讀書、看視頻、玩手游打發(fā)時光。累了,起身站在小圓窗前,觀賞馬路對面的如畫美景。那是個高檔別墅區(qū),花紅草綠,假山真水,靜謐清幽。錯落有致的西式小洋樓,星星點點般掩映在松濤綠海中,宛若仙境,令人賞心悅目。門警森嚴,閑人罕至,偶有豪車進出其間。
“一路之隔,兩個世界!”她感喟頗深。
上工沒多久,冬梅便遇上了煩心事。作為店里唯一的小工,勞累之苦自不必說。對此,她并無半句怨言。只可恨那川婆總像盯賊似的盯著她,稍不如意便粗聲惡語,橫加訓責。冬梅悔不當初進錯了門,搭錯了車。
“跳槽!”她忍無可忍,暗下決心。“可身份證還押在母夜叉手里,得想法子弄回來。”她不動聲色,待機而動。
哪料,意圖未果,事端又起。這晚,剛打烊的小店里,忽地晃入兩醉漢,將獨自在店堂拾掇碗盤的冬梅圍住,口出穢言,動手動腳,欲行不軌。她嚇得花容失色,不知所措。
“媽個屁喲,哪一個。”危急時刻,只聽得一聲怒吼,眼見川婆從廚房閃出,搶將上來,叉開五指,“啪啪”一人一耳刮,大罵道:“小雜種,敢來老娘這兒耍流氓嗦。”兩醉鬼膽裂魂飛,抱頭鼠竄。川婆不依不饒,直攆到門邊,沖著門外指指戳戳,罵個不休。稍頃,她折轉身回來,拍拍冬梅的肩旁,說:“莫要怕,有我在,哪個也不敢欺負你。”
冬梅大為震撼。一切發(fā)生的都太突然,她甚至沒來得及說一句謝謝之類的話,而是呆愣原地,目送那尊肥碩的身軀走回了廚房。她萬萬沒想到,平素兇狠霸道的母夜叉,竟如此俠氣沖天,仗義解難。對于孤苦飄零的冬梅來說,還有什么可比險危之時能得到庇護更為可貴的呢。心存感激與欽佩的冬梅,此后留心觀察,發(fā)現川婆其實是位面惡心善,嫉惡如仇的好女人。在她心目中,川婆那母夜叉的猙獰形象淡化消失了。她怨氣全無,另謀出路的想法也漸漸打消了。
“老板娘,油炸花生兩盤……”
“小幺妹,快給哥哥備茶……”
……
門外響起一陣叫嚷聲,冬梅皺起眉頭,知道那幫泥瓦匠到了。
近些天,六、七個在附近工地干活的民工,每晚收工必來店里吃飯、喝酒。他們是川婆的老鄉(xiāng),一個個蓬頭垢面、滿身泥灰。腳一進門,手里的沙灰桶、安全帽、管子鉗一類家什隨意亂丟,毫沒教養(yǎng)。他們將兩條桌合二為一,然后圍坐一圈,嘰哩哇啦高聲說笑、抽煙。小店頓時烏煙瘴氣,嘈亂不堪。幾壺老白干落肚,人人臉紅脖粗,精神愈發(fā)亢奮,開始斗嘴抬杠,嗓門大得像吵架,無休無止。空氣中彌漫著煙、酒、食物混合而成的難聞氣味,熏得冬梅惡心欲嘔。更有幾雙猩紅色眼放肆地在她身上滴溜兒打轉,嚇得她緊靠在老板娘左右。
“小幺妹,再來一壺。”嘶啞的叫喚聲響起。
冬梅皺眉噘嘴,慢吞吞走近酒甕。剛要啟閥,她忽地瞟見店門口站著一個人,轉頭定睛一看,嗬,是個大帥哥。身材高挑,白皙俊朗,氣質不凡。那感覺就像灰撲撲的雞窩里,突然鉆出一只金孔雀,冬梅眼前一亮,撂下酒壺,快步迎了過去。
“先生,用餐嗎?幾位呀?”她笑著打招呼。
“嗯。”帥哥略微點頭,抬腳跨進門。“咦,這么亂!”他又退了出去。
“您先請坐,那些人很快就走。”
帥哥稍顯遲疑,回頭溜一眼街面,嘴里嘟囔道:“真見鬼,整條街沒一家像樣的館子。”
“是的,這片……呃…就…我們一家……”其實,往前拐個彎就有家很不錯的川菜館,她不知為何要撒謊。
他抬腕看看表,無奈地搖搖頭,很不情愿地坐進靠門邊的空位上。
冬梅忙著沏茶倒水,格外殷勤,對那幫吵嚷叫喚的大老粗們不加理會。
“除了盒飯,還有別的玩意嗎?”帥哥問。
“有!‘銷魂麻辣魚’,本店的拿手菜。”她脫口說道。
“整一個!”
“糟了。”她猛然意識到說漏了嘴。這道菜是早前就職的那家高檔餐廳的看家菜。此店非彼店,怎么會信口瞎報呢。
“呃……好,請稍等。”她并沒更正,只想把稀客留住再說。
冬梅轉身走到菜柜旁,川婆咪笑著湊過身來,顯然,帥小伙同樣也引起了她的矚目。可一聽菜名,川婆又傻了眼。稍停,她猛一回頭沖著后廚吼道:“死鬼頭,出來。”
“來嘍。”瘦老公小跑而至。他額頭掛滿汗珠,兩手不住在浸滿油污的圍腰上揩拭著,“嘿嘿,老婆,有啥子吩咐?”
“——說啥子?”他聽了菜名同樣一臉茫然,“啥子銷魂魚喲,聽都沒得聽說過,不得行。”
“格老子死頭鬼,你不是哈哈給老娘吹‘天上飛勒,地上跑勒,水里游勒’都不在話下,啷個說來是吹牛皮嗦……”川婆板臉一頓數落,唾沫星子橫飛。
“老婆,我……。”
“禿腦殼子!不管你想啥法子,馬上給老娘弄出來。要不然……”她伸手擰住他的耳朵。
……
“別爭啦!沒見客人等著嗎?”冬梅急了,擔心等太久會惹惱貴客,于是主動支招:“有魚嗎?”
“有。”
“會做酸菜魚嗎?”
“會。”
“那好,酸菜魚做好出鍋,往皮面多撒些花椒、干椒、蒜泥、蔥花、香菜、芝麻,再用滾油一澆不就成了。”冬梅過去曾多次見大廚燒過此菜,因而印象深刻。
瘦男人聽罷,一拍腦門:“啷個說嘛……要得!酸、辣、麻、香,夠銷魂嘍!”他沖冬梅豎豎拇指,轉身一頭扎進廚房。川婆拍拍冬梅的肩膀,許以滿意的笑臉。
冬梅暗暗驚訝自己突然變了,變得愛管閑事了。她曾立誓:不論在哪兒干,絕不多嘴好事。
“為何今兒個破了例?難道都是因為他……”冬梅看向那位俊男。沒錯,就為他。這人像是具有某種磁力,從見他的第一眼,冬梅便被他所深深吸引,少女那冰封許久的心扉竟莫名蕩起絲絲漣漪……
不多時,“銷魂魚”燒好出鍋。冬梅湊近細看,一股麻辣濃香撲鼻而來,“嗯,還湊合。但愿他能滿意。”她端起魚盆邊走邊想,“這樣的話……他就會天天來……說不定大家就會認識…就會成為朋友,就……”
“哎喲——”剛靠近條桌的冬梅一聲尖叫,旋即往前打了個趔趄,手中的魚盆瞬即滑脫,“嘭”得一聲重重掉落到桌上。霎時,油湯四濺,杯倒碗翻,滿桌狼藉。原來,胡思亂想的她一不留神踩到地上的管子鉗,爆出驚險一幕。
再看那帥哥反應也忒快,盆落那一剎,先是往后一個閃避,迅疾來個鯉魚打挺彈起身。
“你這是干啥呢!”他大聲呵叱。亂哄哄的店堂立刻鴉雀無聲,眾客紛紛扭頭,尋聲看來。
冬梅嚇得臉色煞白,呆站原地,手足無措,腦袋一片空白,感到空氣好像瞬間凝固了。
要說這姜還是老的辣。川婆見狀,撂下菜勺,操起抹布,沖出菜柜,快步跑上前來。
“對不起……對不起……”她一面手腳麻利地清理桌面,一面連聲賠禮道歉,“燙著沒得?……喔……還好,只濺著幾點油星子。”兩個半醉民工搖晃著起身湊近來,川婆瞅見,“啪,啪”左右開弓,揪緊兩葉脖領推回原坐。一轉身,見冬梅還傻站著,火了:“我說你發(fā)啥子鬼呆喲?還不趕快給老娘滾過去。毛手毛腳哩,不想活嘍……”接著,她朝眾人擺擺手,扯開嗓門喊道:“沒得啥子,請大家繼續(xù)用餐。”
店堂又恢復了喧鬧。
冬梅回到菜柜,驚魂未定,給客人舀飯打菜的手哆嗦個不停。“好險啊,我怎么能這樣……”她深感懊悔和自責,“若不是老板娘及時出手,后果……”她睜圓雙目,緊張注視著仍在激烈交鋒的兩人。
“該不會動手吧?”她不禁替暴脾氣的川婆捏了把汗。
然而,沒過多久,戲劇性的一幕出現眼前——怒容滿面的帥哥像被老板娘施了什么魔法,怨氣漸消,不僅乖乖坐回原位,還動手開吃那僅剩半盆的銷魂魚。川婆則在其對面坐下,兩人有說有笑,就跟啥事沒發(fā)生似的。
冬梅揉揉眼再看,沒錯,化險為夷!她長舒了一口氣,渾身繃緊的神經隨之舒緩開來。
“咦,好像在叫我?”見川婆正沖自己招手,她不太確定地指著自己的鼻尖,對方點點頭。她放下菜勺,忐忑不安地朝他倆走去。
“這個是沈老板。”川婆指著帥哥對冬梅說。
“不,大姐。別叫老板,我是東北人,大伙兒都叫我東哥。”
“對不起東哥,我——”冬梅剛要認錯卻被他擺手打斷。
“沒啥,出來做事,哪有不出錯的。不過嘛,倒是被你嚇了個半死。
兩人大笑,冬梅低下頭,羞紅了臉。
“算嘍,東哥大人有大量,啥子也莫講嘍。”川婆笑說,“東哥在街后頭開了個豪華酒吧,安排我們從明天起送餐,電話隨叫隨送,莫要誤事喲。”
“那就麻煩你了,小妹子。老板娘是個義氣之人,我和她是不吵不相識,今后江湖有事盡管開口。”說完,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冬梅興奮地連連點頭,看來一切如意。
次日中午,酒吧訂餐的電話如約而至。“就要見到東哥啦。”冬梅既興奮又緊張,配菜、封蓋、裝包、出門,一氣呵成。
在城中村轉尋了好半天,她才在一條僻靜小巷的深處,看見那塊立在出租樓入口處的LED小招牌。“LOVEBAR”幾個英文字,忽明忽暗。
順著狹仄陡直的樓梯上到二樓,再穿過一段光線昏暗的過道,她摸到酒吧門前。房門虛掩,她輕叩了幾下,見無人應答,便緩緩推開半扇,往里探頭看了看。吧廳空無一人,只聽得最里端的吧臺處有窸窣細響。
“是東哥!”她感到心臟砰砰地跳動,“他在等我呢。”她深吸一口氣,盡力抑制住激動的情緒,推門而入,朝吧臺走去。等靠近一看,她不覺微微一愣——里邊坐著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正低頭全神貫注地刷手機。
“你好,送外賣。”冬梅將手里的一摞飯盒輕輕放在臺面上。
那女的抬頭掃了她一眼,示意她稍等。
“怎么不見東哥的身影呢?”冬梅四下觀望起來。
酒吧面積不大。靠墻排列的八九條灰綠色高背皮革椅,拼組成四五格小卡座,座間夾放個長方形木茶幾,幾面上立個細頸玻璃花瓶,瓶里插有兩朵已褪色的塑料紅玫瑰。冬梅立刻聯想到綠皮火車車廂里的模樣。再看眼前這架弧形木制吧臺,漆面斑駁,貼縫跳殼,哪有川婆所言的那般豪華。
“像個大眾茶館。”冬梅想,“不過嘛,酒倒蠻高檔。”
她的視線轉到吧臺后墻上的酒柜。幾層木格子里齊列有多款中外名牌紅酒、白酒和啤酒。瓶身各異,五光十色。其中不乏拉菲、波爾多、路易等大牌。冬梅曾就職某極隱秘的高級私人會所,每天給入席的達官顯貴們取酒、開酒、斟酒。時間一長,她對這些名樽佳釀也略知一二了。酒格最下層散放著飲料、礦泉水以及瓜子、果脯、雞爪一類的廉價小食品。
酒柜旁的墻面,赫然張貼著一張巨幅洋酒招貼畫。畫中的西洋比基尼女郎豐乳肥臀,性感十足,煞博眼球……
“盒飯多少錢?”那女人起身問道,她也操東北口音。
“哦,一共五十八塊。”
“好哩,給你。”
冬梅收下錢并未離開,而是繼續(xù)東張西望,期盼著那張英俊的面孔會突然出現。
“小妹妹,還有啥事?”
“沒有。”冬梅咧嘴一笑,正要轉身走開,卻見那女的抬手往后墻上“嘭嘭”拍了兩下。接著,只聽得“嘎吱”一響,驚見那幅招貼畫應聲消失,幻化成一扇門洞,東哥從里邊走了出來。
“嗨,來啦。”他朝冬梅頷首招呼,伸手抓起一盒飯,不等她回禮,旋即轉身入門。“哐嘡”一聲,貼畫復現。
“噢,東哥在畫里呀。”冬梅看著貼畫發(fā)愣。這時,她瞥見那美女正用奇怪的眼神盯看自己,忙轉身一溜煙跑出了酒吧。
冬梅沮喪地發(fā)現,想在送餐時見東哥一面很難,更別指望有和他單獨交往的機會了。他藏身密室,極少露面。即便偶爾碰上,他也僅是禮節(jié)性地點點頭,從不與她多說一句話。盡管如此,冬梅仍然很開心。對愛情的渴望使她覺得人生有了意義,更何況在來來往往間,她結交了不少新朋友。那些在酒吧上班與她年齡相仿的幾個姑娘,對她很友好,其中有個叫雅涵的還是她的黔北老鄉(xiāng)。而最先見過的那位東北美女是店長,姑娘們都叫她菲菲姐。空閑時,她不再傻呆在小閣樓里,而是偷偷跑去“泡吧”了。
夜酒吧的生意挺火的。不知吧妹們從哪兒帶來一波又一波的男客,打情罵俏,飲酒作樂。不會喝酒的冬梅每次來要杯白開水,獨坐僻靜一角,兩眼盯著那幅招貼畫發(fā)呆,期待著愛的奇跡發(fā)生。
“電視劇里的情節(jié)不就是這樣嘛——癡情女終于打動了心上人,兩個人終成眷屬。”她沉浸在甜蜜的遐想中。
女人天生獨具某種感知力——一個眼神,一句閑談,一個動作,便能洞悉男女間的愛與非。冬梅對東哥的癡戀早被雅涵看在眼里,她覺得有必要給這位小老鄉(xiāng)潑點涼水了。
“那屋是東哥的工作室,”這晚,雅涵走到冬梅身旁坐下說,“誰也不準進。”
“我知道。”
“只有菲菲姐除外。”
“為什么?”
“她是東哥的女朋友唄。”
“什么?”冬梅驚訝地看著她,“真的?”
“我騙你干嘛,真笨。”
“怎么是她?”冬梅扭頭看著吧臺里那膚白個高,妖艷風騷的女人,眼神充滿妒意。“為什么好男人都有女朋友?”她痛苦地低下頭,一股強烈的失落感掠上心頭。那天晚上,她破例討了幾杯雞尾酒,模仿電影里的失戀女,把自己灌醉,有生以來頭一回領味到心靈與肉體雙重痛楚的滋味。
翌日酒醒,冬梅做出一個連她自己都感到奇怪的決定:離開此地,忘掉一切。
“你給老子開啥子玩笑嗦——”川婆得知,大光其火,剛想張口大罵,忽又想起昨晚這死丫頭被人架回來時爛醉如泥的情形,便約略猜出幾分緣由。是啊,一個滴酒不沾的女人膽敢把自己喝醉,那一定是為情。為情所困的女人什么事都能干得出來。算啦,隨她去嘍。兩人最后談妥,等招來新小工,冬梅才能離開。
等待的日子真難熬。除了送餐,冬梅不再踏進酒吧一步。一切又回到從前,平淡而乏味。她重又站在閣樓窗前,遙望窗外的遠山近景,思慮著未來將何去何從。
命運總愛捉弄人,你永遠不可預知人生的下一刻將會發(fā)生什么。
一天晚上,快餐店打烊后,冬梅獨自在店堂打掃衛(wèi)生。
倏地,門外閃進兩個男人將她前后圍住。她先是一愣,隨即大驚失色,毛骨悚然——門口處,楊老二那張尖嘴猴腮似的面孔赫然驟現。
“哈哈,到底被我逮著了。”腿有殘疾的他一瘸一拐地逼近冬梅,“你讓我找得好苦喲。跟我走!”他伸手攥緊她的胳膊使勁往門外拖拽。
“救命啊!老板娘……救命……”她邊掙扎,邊大聲呼叫。
“媽呢個屁喲,要搶人嗦。”川婆咆哮著從廚房里沖將出來,腳步“咚咚”震響。瘦老公雙手提握兩把亮閃閃的菜刀緊隨其后。她搶上前不由分說,揚手劈頭蓋下一記鐵砂掌。楊老二頓覺眼冒金星,天旋地轉,站立不穩(wěn)。冬梅趁機掙脫躲到她的身后。
“你們要干啥子?要造反嗦?老娘把你幾個龜孫兒砍了信不信?”
“……”
川婆一手叉住肥腰,一手指戳著三名闖入者,怒目瞪圓,狂罵不休。好家伙,那嗓門好似河東獅吼,聲震八方,驚鳥出林。楊老二和兩個幫隨嚇得膽戰(zhàn)心寒,掩耳縮肩。
罵聲稍歇,楊老二甩甩發(fā)懵的腦殼,揉揉辣燙的臉皮,哭喪著臉說:“老板娘呀,你誤會了。她是我的未婚媳婦,我——”
“說啥子?”川婆乜斜著眼,對他上下一掃,輕蔑地說:“克撒泡尿照照,媳婦個錘子。你是吹牛不打草稿嗦。”
楊老二犯了急,嘰里呱啦說個不停。川婆不為所動,朝門外擺擺手下了逐客令。
“二哥,快些拿條子給老板娘看噻。”
聽到同伴提醒,楊老二如夢方醒,忙不迭從皺巴巴的灰色西裝內袋摸出一張小紙片,雙手遞上。
川婆接過一看,表情悄然起變。這是一張定親彩禮收據,上書:收到楊老二彩禮定金三千元,余款領證后付清。收款者與冬梅同姓。
“這是啷個回事?”她把目光轉向冬梅,“格是你爹寫哩?”姑娘低頭不語,淚水奪眶而出。
“唉。”老板娘嘆口氣,心里明白了大半,“這個事情難得打整嘍。”
闖蕩江湖多年,川婆雖說向來耿直仗義,不懼邪惡,可江湖自有江湖規(guī)矩,她從不隨意違破。在其川西北農村老家,彩禮、換婚、親婚、試婚等舊俗屢見不鮮。孰是孰非,沒個準頭。“這字條的背后必有隱情,豈能妄下決斷。”
稍事考慮,她把楊老二喚到跟前,將紙條遞還與他,又神色嚴肅地說:“人嘛,不得帶走。要么報警由警察處理,要么叫她父母來領。”
“要得!”楊老二一拍巴掌,說:“明天我打電話叫她爹來領。”
“我不干!”冬梅突然大聲嚷道,“我死也不回去。”
“為啥子?”川婆不解地看著她。
冬梅細說起原委,可沒講幾句便被楊老二插話打斷。兩人相互爭辯,不甘示弱。很快,辯解轉為爭吵,爭吵變成對罵。楊瘸子的兩個親隨也湊攏來加入口水戰(zhàn)。快餐店里亂成了一鍋粥……
川婆束手無策,急得干瞪眼。
“都住嘴!”門外驀地響起一聲厲喝。
眾皆一愣,轉頭望去,但見門口站著三、四個壯漢。
“東哥!”冬梅驚喜交加,失聲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