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響起的電話鈴,將熟睡中的冬梅吵醒。她揉揉惺忪睡眼,抄起手機一看,旋即接通。
“東哥,啥事?”
“太陽快要落山啦,還在夢周公呀?”
“昨晚喝多了,渾身像散了架……”
“都怪我不該讓你喝……”東哥略表歉意,話頭隨即一轉:“你馬上趕到茶樓,有單大買賣給你做。”
“又要陪酒呀?”
“別問那么多,來了再說。打個的,要快!”他掛斷電話。
東哥出言成令,冬梅豈敢違拒。她放下電話,順手抓過床頭柜上的半瓶礦泉水,仰脖咕隆咕隆幾口全灌進肚里,胃部頓覺火辣辣的,太陽穴也咚咚地跳疼起來。她掀開被子坐起身,立刻感到雙腿膝蓋隱隱作痛。
“該死的肥佬?!彼龘崛嘀p膝,心里罵道,昨夜被灌醉的一幕又浮現眼前。小青姐約陪的那個肥頭大耳的鄉下闊佬,醉酒后硬逼迫冬梅與他同桌共飲。她是茶樓服務員,既不會喝酒,也沒有陪酒義務,所以再三禮拒。哪想,惱羞成怒的肥豬頭又罵又鬧,折騰個不休。
東哥出面對冬梅說:“要不進去坐坐?提成算你一份?!?/p>
她才不稀罕賺這種錢呢,可東哥發話,豈能不從。她極不情愿地走進包間陪坐。幾杯雞尾酒落肚,不勝酒力的她漸感頭暈腦熱,渾身發飄。她起身想去廁所,晃晃悠悠沒走出幾步便覺頭重腳輕,天轉地旋,“撲通”一聲摔趴倒地。迷糊間,她隱隱聽到那個胖雜種爆出陣陣開懷大笑……
“土財主仗著有幾個臭錢強人所難,”她憤憤地想,“就會拿別人的痛苦取樂——”
手機鈴再響,東哥又來電催促。
“馬上出門,東哥?!?/p>
“好,要快。哦,剛才忘了說,不要化妝?!?/p>
掛了電話,她不敢耽誤,用最快的速度穿衣、凈身、洗簌、梳頭。當坐到鏡前習慣性地打開化妝盒時,她停住手,嘴里嘟囔道:“不讓化妝,搞什么鬼?”
她往臉上涂了點護膚霜,將妝盒丟回肩包拉上鏈,隨手背好,抓起手機匆匆離開了出租屋。
剛出院門,恰遇一輛空的士駛來,她抬手攔下鉆進副駕?!斑\氣不錯。”她想,“能準時到達茶樓?!碑敵鲎廛囻偝鲂^道路拐入城市主干道,眼前的景象讓她頓時看傻了眼。
晚高峰的路上排滿各式車輛,一眼望不到頭。的士夾在長長的車流中,蝸牛似的一寸一寸地往前挪。期間,東哥兩次發來催促短信。她心急火燎,不斷央求師傅加速。哪想,被堵得同樣窩火的司機黑下臉瞪著她說:“別嚷啦小姐,你以為是開飛機啊。”
“路怒癥。”冬梅白了他一眼,心想現在的司機個個像吃了槍藥,一點就炸。“唉,急也沒用,等著挨東哥的臭罵吧。”她嘆口氣,把頭往椅背一靠,索性閉目養神。
投奔東哥門下一年有余,她事事唯東哥之命是從,就像一只溫順的小綿羊任其驅使而毫無怨言。對此,吧妹們七猜八想,頗有微詞。菲菲姐更是醋意大發,常明里暗里對她冷嘲熱諷,說她別有用心。
冬梅委屈得想哭。不可否認,她確曾對東哥一見傾慕,暗戀不舍,可那不過是可笑的單相思罷了。真正使她徹底臣服于東哥,并甘效犬馬之勞的緣由,絕非那些個蠢女人所想象的那般。
每每憶想起快餐店那個驚魂之夜,冬梅總不免心潮涌動,感慨萬千。那晚,她和楊老二僵持不下的爭斗場面,恰好被送客路過的雅涵瞧見。東哥聞訊帶人火速趕到快餐店,不僅當場替冬梅奉還了那三千塊的逼命彩禮,又以武力驅離死賴不走的楊老二。為防不測,川婆提議讓冬梅去酒吧暫避風頭,東哥欣然接納。她成了酒吧服務員,不久又兼任收銀員。
再說那楊瘸子心有不甘,在酒吧附近轉悠了數日,終為東哥的威厲所懾服,只得悻悻打道回府了。
冬梅的生活自此重回正軌,她再也不必整日提心吊膽,東躲XZ了。東哥的恩情義舉,令她鏤骨銘心,永志不忘。她暗暗發誓:有朝一日,此恩必報。
出租車停在一路口等綠燈,冬梅漫不經心地觀望著窗外熙攘的街面。驀地,她微微一顫,雙眼盯住路邊一輛警燈閃爍的警摩。
“那是執勤交警的坐騎吧,又神經過敏啦?!彼淖旖歉∑鹱猿八频目嘈Α_@也難怪,自從那次被警察盤問過后,但凡遇見警察、警車、警燈之類,她必會條件反射似的打個顫。她戲言自己得了“恐警癥”。
那晚的確把她嚇得夠嗆。一輛閃著警燈的巡邏車突然駛到酒吧門前停下,兩名腰插手槍的巡警下車徑直走了進來,說接到消費欺詐的報警,特來調查。吧妹和看場子的早不見了蹤影,東哥躲在密室,留在店里的菲菲和冬梅被分別訊問。冬梅按東哥事先的叮囑,一口咬定自己是小工,來個一問三不知。菲菲自有一套應對之法,警察沒查問出啥破綻,警告一通后撤了。
看著駛離的警車,冬梅手腳發軟,驚魂難定。對警察撒謊而引起的負罪感令她惴惴不安?!爸椴粓螅摦敽巫锬??”酒吧的秘密,她一清二楚。只不過她不敢說,也不能說。
——來酒吧消遣的男客,全是吧妹或隱形鍵盤手網約而來的。妖艷性感的一眾吧女,使出渾身解數,誘使來客大筆花錢消費,只為從中獲取高額提成。榨干油水后,她們假以各種理由告辭,又去宰割下一個自投羅網的獵物。每晚周而復始,樂此不疲。
起初,冬梅挺納悶:這些操不同口音、或窮或富的老少爺們,為何肯為一個初見的陌生女大把花錢呢?
“色迷心竅唄。”雅涵一語道破,“別以為這些家伙是什么好鳥。他們來赴約不就是想玩艷遇泡女人嘛,當然肯花錢嘍。”
“哦,結果人財兩空?!倍沸ξ?,“英雄難過美人關啊?!?/p>
——來路不明的一桶桶散裝酒被抬進東哥的工作室,經他一番調制,出來時搖身一變,成了一瓶瓶價格不菲的高檔瓶裝酒。那些曾讓冬梅慕嘆不已的頂級名酒均出自東哥之手。
——打一槍換個地方,頻繁改換經營地點,像在躲避什么。折損了不少租金、裝修費不說,害得大伙疲于奔命,多有怪怨。
“躲得過初一,逃得過十五嗎?”冬梅不安地想,“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難道東哥沒意識到這樣干的危險嗎?”出于對他的樸素摯愛,她考慮再三,終于鼓足勇氣向他坦陳己見。
東哥略顯驚訝地看著她,良久才冷冷說道:“你害怕了?”
“不,是擔心?!?/p>
“我從東北一路闖到西南,沒掉半根毫毛,有啥好擔心的?”稍作停頓,他反問道:“請問,干哪行沒風險呢?想賺快錢不冒點險,行嗎?”
“可是東哥——”
“要怕可以離開,我絕不勉強。”
“我不會走的,東哥?!?/p>
“嗯?!彼c點頭,“至于你說為啥搬來搬去,那也是迫不得已啊。有些吝嗇鬼花不起錢瞎報警,警察登門次數多了,必然會被轄區派出所盯上,所以……”他輕描淡寫地解答了她的所有問題。這非但沒能打消她的疑慮,反使她更加憂心忡忡了。她想,“既然上了這條船,朝哪兒開由不得我,只能潔身自好吧?!?/p>
“放心,跟我干,保準沒錯。
“我聽你的,東哥?!?/p>
東哥冷肅的面容擠出一絲笑意,“我知道你是好心,謝謝。等有機會,弄個大單給你做,讓你也大賺一筆?!?/p>
她苦笑著搖搖頭,心想:“我只要東哥平安,大伙平安?!?/p>
“美女,茶樓到了。”
的士司機的話聲將沉思中的冬梅喚醒。她“哦”了一聲,忙著付了車費,開門下車小跑著來到覓緣樓前,躍上鐵梯快步登樓。當她氣喘吁吁地上到梯頂,見東哥和一個陌生男人正迎面走來。
“東哥,來晚了。路上堵——”
“來得正好。”東哥對那人說:“就是她?!苯又謱Χ氛f:“表妹,叫莫哥。”
“莫哥好?!彼鹛鸬卮騻€招呼,心想,“誰呀,長得真丑。”
“我沒瞎說吧,莫哥?”東哥握住對方的手,說:“您急著要走,我不挽留。改天有空請來喝茶。”
此公不是別人,正是避入茶樓欲小憩片刻即走的老莫。半小時前,茶室老板主動過來與他搭訕。攀談中,表露出自家的表妹想在城里尋個婆家,并暗示可為他牽線搭橋。彼時的老莫萬念俱灰,一笑置之。不想,人家說到做到,真把人給叫來了?!岸疫@姑娘……”看著俊俏又樸實的冬梅,老莫當即變了主意,“要不,再坐會兒……”
“好勒,您請回坐,我給您泡壺好茶?!睎|哥熱情地引領他回到原座。當他只身返回吧臺,冬梅笑問:“東哥,我咋成了表妹啦?”。
“噓——”他豎起食指貼在雙唇,“小聲點?!彼仡^看了一眼露臺,拉她坐下,悄聲說:“自個兒跑來的,唉聲嘆氣,傷心兮兮的,八成是離了婚或是…被女朋友甩了?!彼呐乃募?,笑著說:“我捉摸著你的機會來啦,咱倆聯手來出大戲?!?/p>
“大戲?”她聽得一頭霧水。
“對。你先這樣……”他附耳低言一番。
“什么,和他交朋友?”她嘟起嘴,“又老又丑——”
“這是工作!”他正言厲色道,“快去準備吧?!?/p>
“我聽你的,東哥?!?/p>
換上工作服,走出更衣室,她見茶盤里已擺好一壺上好紅茶和兩個杯子。她一言不發,端起盤子朝露臺走去。
“久等了,莫哥?!倍愤湫χ騻€招呼,俯身給老莫倒了杯茶,“請品鑒?!闭f完,剛想坐下,忽覺不妥。人家沒邀請怎能隨便下坐,她操起晾曬在圍欄上的抹布,假意擦桌抹凳,就等他開口相邀??赡ú亮艘魂嚕悴灰娔谴糇娱_腔。沒轍,只好先行告退,待會兒再來吧。
“莫哥,您慢用?!彼D身欲走。
“冬梅姑娘?!崩夏K于開了腔,“能……坐下……說…幾句話嗎?”他結里結巴,臉憋得通紅。
“這……不會打擾你吧?”
“不,不,當然不會?!?/p>
她在他的對面坐下,老莫連忙給她倒茶。
“謝謝。”她雙手接過杯子,眼睛看向他身后的綠植,盡量避看他那張丑臉。老莫上下打量著這位從天而降的美女:白色短袖襯衫,外束緊身黑馬甲,突顯出乳峰優美曲線。貼身黑短裙,緊裹纖腰圓臀,下擺展露兩條黑絲玉腿……
“嗯,真不錯?!崩夏c頭自語。
“說什么?”她不解看著他。
“沒什么……我是說…很佩服你的勇氣?!?/p>
“勇氣?”
“敢于反抗包辦婚姻?!?/p>
“哦,那事呀,不值一提。”她平淡地說,心里卻在埋怨東哥不該把我的隱私抖落給外人。
“聽你表哥說……你想在城里安個家?”
“沒——”她剛要否認,隨即意識到,這恐怕也是東哥的餿主意吧,于是改口道:“沒……遇到合適的。”
“那……要些什么條件呢?”
她掃一眼對坐那張敦厚的肥臉,端起杯子呷口茶,說:“無所謂,老實本分就行。”她放下茶杯,又說:“我聽表哥的安排。”
“那太好了。”他咧嘴一笑,心里有了底——她表哥對我正有此意。他坐直身體,清了清嗓子,就像在“覓緣屋”相親似的,一本正經地自我介紹起來。
“哼,這人真可笑?!倍废?,“不知東哥唱的是哪一出?”她表面上假意聽他說話,心里卻在猜度東哥意欲何為。想了一陣,仍不明其意。不過,有一點倒是他雷打不動的鐵律:最大限度地刺激客人花錢消費。好吧,今天就讓我這個表“妹妹”給“表哥”露上一小手。
“莫哥,認識你很榮幸?!钡冗@個男人啰嗦完,她模仿吧妹們的慣用語說,“要不來瓶紅酒助助興?”
“好主意?!彼廊粦剩鹕硐虬膳_喊道:“老板,來瓶紅酒?!?/p>
東哥快步走進茶座,問明情況后說:“對不起大哥,時候不早了,改天來喝吧?!?/p>
“沒事,就現在?!?/p>
“有規定,工作時間,她不能喝酒。”
“這……”老莫有些為難地看著冬梅,而她正詫異地瞪眼看著東哥。
“沒事?!睎|哥拍拍老莫的肩膀,悄聲說:“心急吃不下熱豆腐。放心吧,有我呢。”
“呃……好,好?!崩夏B連點頭,“那今天的茶錢……”
“小意思,我請客。”
老莫不無遺憾地朝冬梅點頭致別。她忙站起身,目送兩個男人走向樓口。等東哥獨自返回,她迎上去想問個究竟,卻見他舉手做了個OK的手勢,說:“干得不錯。”
她大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