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莫成了覓緣樓的常客,當然,他不是來喝茶的。與冬梅邂逅茶樓,他一見鐘情,朝思暮想。
“光有好印象還不夠,”他告誡自己,“必須全面了解她。”過去屢被異性情傷的痛苦經歷,時刻提醒他保持必要的戒備。
夜茶樓的生意忒好。茶客成雙作對,來來往往,吃喝玩樂。不諳此道的老莫自然不知個中玄機。他獨坐露臺偏僻一角,目光追隨著冬梅忙碌的身影。迎客送客,端茶上酒、結賬收款、洗洗擦擦,她整晚忙得不可開交。除了來去時跟他打個招呼,她鮮有空閑陪他小坐。他幾次嘗試著主動與她套套近乎,她均以事忙為由敬而遠之。被連續冷落了好幾晚,他終于忍不住找到東哥一訴苦衷。
“真對不住,莫哥。”他連表歉意,“茶室人手少,全靠表妹一人頂著。”
“是啊,”老莫抱怨道,“害我天天做冷板凳。”
東哥沉思有傾,把他拽到圍欄邊,悄聲說了些什么,老莫邊聽邊連連點頭。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老莫和冬梅的身影出現在本市最具盛名的商業步行街上。
這里高樓林立,名店云集,人潮涌動,熱鬧非凡。裝潢精美的商店鱗次櫛比,盡顯豪華。珠寶、時裝、皮貨、美妝……可謂琳瑯滿目,應有盡有。冬梅東瞧西望,心里不住暗暗慨嘆。是啊,流落到這座城市一年多了,她還是頭一次涉足此奢華之地。若不是奉命陪身旁這個黑胖子來此一逛,她甚至不知道城里有這么一處繁華所在。
走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兩人彼此言語不多。冬梅對他無話可說,生性木訥的老莫不懂得如何取悅對方。路過一家時裝店時,冬梅忽然停下腳,兩眼盯看櫥窗里陳列的一款白底碎花套裙。
“喜歡嗎?”老莫湊上前問。
她點點頭。
“進去穿穿看,合適的話……我買單。”
她莞爾一笑,“讓莫哥破費了。”
當冬梅換上套裙從試衣間走出來,老莫一下看呆了眼——就像專為她量身定制的一般,非常合體。雪紡面料勾勒出姑娘凹凸有致的優美身形,既洋氣又性感,氣質飆升。老莫不禁拍手叫好,一旁的老板娘忙隨聲附和。
冬梅對著試衣鏡前后左右照看了好幾遍,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
“請問,這腰裙子多少錢?”她問。
老板娘操起計算器戳戳點點一通后,說:“打完折288塊。”
“這么貴?”冬梅笑容立消,“能少點嗎?。”
“牌子貨,絕款,不能再少了。”老板娘的目光轉向老莫,“大哥,你說呢?”
“嗯,的確不錯。”他點點頭,“買吧,算我送你的禮物。”
冬梅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去了試衣間。不多時,她返回將折疊好的套裙輕輕放在柜臺上,對老板娘歉意地說:“謝謝,不要了。”言畢,轉身出了門。
“哎,我說……”老莫楞了幾秒,連忙追上去。
“美女,錯過保你后悔。可以再講價……”老板娘在門口仰脖高叫。
“不算貴,挺好看的,買吧……”他邊走邊試圖說服她。
“我穿不習慣。謝了,莫哥。”
“明明見她愛不釋手呀,”老莫覺得奇怪,“又不用自個兒掏錢,為啥呢?”
不僅于此,她接下來的舉動同樣讓他無法理解。無論在品牌店或是大超市,她邊走邊看,見到喜愛的商品會駐足觀賞甚至拿到手里把玩一番,卻從不向他開口索買。那情形,與其說她是來逛店購物的顧客,倒莫如說她更像個博物館里的參觀者。這不由得讓老莫想起,以往陪那些前女友們上街時的慘狀。好家伙,什么都要,下手一個比一個狠,不掏空老莫的腰包絕不肯罷休。兩情相比,老莫感觸頗多。
“喜歡啥盡管開口。”他一再表示,可她一笑置之并不領情。
“你表哥說了,讓我給你買些禮物。”
“啥也不缺,何必浪費錢呢。”她笑著說,“賺錢多不容易。”
來之前,東哥對她說的意思則恰恰相反。“記住,適可而止。”他警告她。冬梅頂了一句:“廢話,本姑娘是那種愛占男人便宜的主兒嗎?”“哦…對,我相信你。”他歉意一笑。
離開超市前,在他的一再懇求下,冬梅勉強買了幾雙襪子和一支護手霜,花費不到五十塊錢。
臨別時,她禮拒了他想共進晚餐的多次邀請。任務完成了,她不想與他多呆一分鐘。
“改日吧,還得上夜班呢。”她揚揚手中的紙袋,“再次謝謝你,莫哥。”她上了公交車,隔窗與他揮手告別。
“是個善良的好姑娘呀。”看著漸遠的車影,老莫自語道。
此后,老莫往覓緣樓跑得更勤了。他不再閑坐發呆,而是主動幫冬梅干些雜活,借此大獻殷勤。不想,剃頭挑子一頭熱,人家根本就不在意,對他依舊不冷不熱,若即若離。時間一長,他不免心冷失望,甚至萌生了退意。
“大哥,您來啦。”忽一日,平素難得一見的東哥端著兩杯茶,笑瞇瞇地走到老莫身邊坐下,說:“好些天沒見您來,和表妹進展得咋樣了?”
“唉,”老莫嘆口氣,“別提嘍,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
“這咋回事呀?”
老莫倒出滿腹苦水,末了又說:“實在不愿意就算了。”
“都怪我,莫哥。瞧我光顧著忙生意,咋把這事給忘了……”東哥自責一通后說:“表妹頭一遭戀愛,啥也不懂,您可得多擔待。”
“問題是——”
“行啦,我懂。從明兒起每周給她放一天假,您帶她四處玩玩,彼此多交交心,好嗎?”
“那試試看吧。”
載著老莫和冬梅的出租車行駛到一家餐館門前停住。冬梅一下車,便被店家門頭的招牌所吸引——“貴州花溪牛湯鍋”。她不解地看向老莫。
“呃…是這樣……”他忙解釋,“東哥說…帶你來嘗嘗家鄉的……味道,所以……嘿嘿。”
“是個好地方,我喜歡。”
館子生意紅火,幾乎滿座。兩人選坐在門邊的一張小桌,女服務員笑盈盈地走來。“歡迎光臨,兩位要啥子鍋底?”
“嗬,地道的家鄉話。”冬梅聽來尤感親切,再側耳細聽,這里的侍者、廚子、老板,甚至桌間某些食客的對話,概莫如此。恍然間,她竟有置身故里的虛幻之感,一縷淡淡的思鄉之情悵然而升。而當她看到門外盥洗池邊,那位洗碗女工那忙碌不停的背影時,她遽然念想起遠方的母親。
“滿頭銀發、腰脊佝僂,瘦小孱弱。多像媽媽的身影啊。”她的心頭泛起陣陣酸楚,眼眶也濕潤了。
“怎么啦,冬梅?”老莫看出異樣。
“沒啥。”她用紙巾揩揩眼角,說:“喲,菜上齊了,動手吧。”她夾起一塊燉牛肉放進嘴里嚼了嚼:“嗯,真香啊,多謝莫哥的款待。”
或許是受了現場濃郁鄉情的熏染,抑或是美味佳肴激起味蕾釋放出快意,先前悒悒不樂的冬梅,此時眉目舒展,有說有笑。老莫趁此問這問那,她都一一作答。直到談及包辦婚姻一事,她的笑容頓消,神色凝重起來。
“對不起,我不該打聽這事。”他連忙道歉。
她看著對坐那個憨態可掬的男人,“你想聽嗎?
老莫連連點頭。
“那是兩年多前的事情了……”她的目光宛若投向了某處遙遠的地方,平靜地講述起來。
……在黔西北大山深處的家里,冬梅與雙親圍坐在火塘邊商討著她的未來。她是坐了四個小時的班車,專程從縣城趕回家的。
兩次高考模擬測試,她的成績名列前茅。班主任點評時說她上一本毫無懸念。如果臨場超常發揮得話,沒準能擠進某所重點名校。前程似錦,令冬梅歡欣鼓舞,浪漫多彩的大學校園生活指日可待。
她興致勃勃地談完自己的理想和打算,然后興奮地看著父親,等待他的夸贊和鼓勵。父親一聲不吭,蹲在地上呼嚕呼嚕吸水煙筒。等過足煙癮,他才慢慢抬起頭,冷冷說道:“考上有啥子用,家里哪來錢供你。”
冬梅聞言一愣,不祥之兆瞬間襲上心頭。她挪近老父,挽住他的胳膊,說:“錢沒問題!可以申請助學貸款,假期我去打工掙生活費,總之不會花多少錢的。等畢業找到工作就可以給家里掙錢了,只要——”
“算嘍,莫講嘍。”父親甩開她的手,沒好氣地說:“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你給是不曉得,沒見你兩個弟弟還光著屁股嗎。大學嘛……莫考嘍。”
冬梅急了,“撲通”一下跪在父親面前,哭求道:“爸爸,上大學關系到女兒的前途,難道——”
父親霍地站起身,拎起水煙筒轉身朝門口走去。前腳剛跨出門檻,忽又停下,回頭對冬梅說:“對嘍,說起前途嘛,我早給你弄好嘍……”他朝地上啐口痰,用腳掌踩碾了幾下,接著說:“隔壁王五姨來提親,是鄰村的楊老二。彩禮定金我收嘍,等尋個吉日見面定親。”說罷,走了。
寥寥數語如五雷轟頂,冬梅驚得目瞪口呆,淚水奪眶而出。俄頃,她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奔到門口,雙手扶住門框,沖著父親已走遠的背影大聲喊道:“我不結婚,絕不!”
凄厲的吶喊聲,劃過寂靜的山村,在莽莽群山間久久回蕩……
冬梅渾身發顫,癱坐在門檻上。她將求助的目光轉向畏縮在墻角一直不敢言語的母親。四目相碰,媽媽連忙低下頭,眼里同樣噙滿淚水。冬梅徹底絕望了,她抱頭放聲痛哭起來……
幾天后的一個凌晨,天未破曉。冬梅摸黑下了床,從床底拽出已備好的雙肩包背好,輕輕撥開房門,躡手躡腳出了臥室,穿過堂屋,來到大門邊,退去木栓開門而出,又順手合上門,朝村外疾步走去。剛到院門口,忽聽身后有輕微門響,她停住腳猛一回頭,幽幽月色下,隱約可辨母親那矮小的身影,正緩緩擺手與自己默別。冬梅注視了幾秒,接著深鞠一躬,然后回轉身,一頭扎進茫茫夜色中。
村口大榕樹下,冬梅與五六個事先約定好的同村姐妹匯合。她懷里揣著媽媽那天偷偷塞給她的五十塊錢,隨著眾村姑一道踏上蜿蜒崎嶇的山路,走向大山外那個她一無所知的陌生世界……
“唉……太不幸了。”老莫邊聽邊嘖嘖感嘆。冬梅的悲情人生和坦誠傾訴令他大為動容。原想借此小聚挑明兩人關系的老莫,已無此念,取而代之的是同情與愛憐。他鄭重承諾將盡力幫助她。
冬梅頗感驚訝地看著這個信誓旦旦的男人,心想自己一時起興的自我宣泄,對他竟有如此大的觸動。她無所謂他有何感受,此人不過是東哥張網獵捕的目標,與她無關。她只想知曉,東哥的葫蘆里到底買啥藥?何時才能結束這場無聊的假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