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外公,我們回來啦!”改靈大聲呼喊著。
大門吱扭一聲,兩位老人滿臉堆笑地迎了出來,外公一邊揮手致意,一邊快步走近靈子接過她手中的行李。
“哎呀,俺們的靈子長高了!”外婆一把摟住她。
“麻利進屋吧,今兒個專意殺只雞,燉里雞湯!”語調中帶著幾分自豪與滿足,外公轉過身走在前面。
小院里,案板上躺著一只已處理干凈的土雞,外婆手起刀落動作嫻熟而有力,外公蹲在一旁擇菜洗菜,似乎這一切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靈子圍著外婆竄來跑去,此刻的華光享受著這份難得的輕松。
枝葉繁茂的棗樹,宛如一把巨大的傘蓋遮擋住了夏日的酷熱,似乎歲月在它身上只是輕輕掠過,陰涼地兒,一張小石桌靜靜地守候著。桌面上還殘留著清晨露水的印跡,微光下一閃一閃的,一只黑色的小狗搖著尾巴圍著母女倆轉圈,時而伸出舌頭舔舐靈子的腳脖子。柔柔的晚風帶來了絲絲涼意,外婆不停地給女人夾菜,外公則講述著村里的趣聞,還會添補一些華光童年的糗事。落日西沉,院子被染上了一層金色,笑聲,談話聲,小黑的吠叫聲縈繞耳畔,時間仿佛靜止在這難得的團聚時光。
最后一抹余暉悄悄隱沒地平線,村子披上了一層柔和的藍紫色輕紗,夜晚顯得格外寧靜,只有遠處不時傳來的幾聲蟲鳴。母女倆手挽手漫步至莊邊,赫然出現一汪人工造就的水塘,季節更迭而顯現不同風貌,其面積幾乎與整個村莊相仿。女人說小的時候伏里天熱,常和小伙伴們去大坑里游泳扎迷子,到了冬天,村長會組織村民下水捕魚分到各家。邊說邊走,兩人來到了坑邊,一排排用黃土壘筑的炕煙爐錯落有致,不高大透著樸實,一扇扇墻的側邊一個個大煙囪傲然挺立。農忙時節,爐火旺盛,煙霧繚繞,隨處都是煙葉兒的香氣,令人沉醉。華光領著靈子順著屋旁老槐樹邊靠的木梯子,一腳一腳向上攀去,一張褐色的舊席子趴在屋頂上,兩人并肩躺下,霎時,全世界都安靜了,只剩下輕微的呼吸聲。無垠的夜空,星星如鑲嵌在黑色天幕上的鉆石,密密麻麻璀璨奪目,它們似乎比平時更加接近,近得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觸碰到那冰涼而又神秘的宇宙。靈子手指天空數星星,夜風輕拂,伴隨著葉子的沙沙聲,這一刻所有的思緒依風飄散,兩顆心擁有了前所未有的平靜。
這方由泥土,花草與歡笑編織的世界,改靈結識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有擅長爬樹摘果的,有精通捕魚技巧的,還有知道所有秘密基地的……她被他們的無拘無束吸引,是一種久違的純真與自由。
晨曦慢慢掀開夜色的帷幔,天邊剛泛起魚肚白,改靈便迫不及待地從床上蹦起來,呼喚著村里的小伙伴,計劃著他們的大冒險——粘知了,目標是那片蔥蔥蘢蘢的林子。孩子們手握著一根根長長的竹竿,都是昨個兒在家精心挑選的,粗細適中,筆直而堅韌。大人早已備好一塊洗得水靈靈的面筋,這便是捕蟬神器,靈子與小伙伴們圍坐在院子里,各自揪了一點纏繞在竹竿頂端,一圈又一圈,神情專注像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
太陽逐漸升高,“大部隊”也浩浩蕩蕩地向著那片蟬鳴聲此起彼伏的樹林進發。陽光如細碎的金粉灑落,他們穿梭在樹影婆娑之間,眼睛瞪得滾圓,耳朵也豎得直直的,生怕錯過任何一只知了的蹤影。
發現目標,便躡手躡腳地靠近,似乎每一步踩在軟綿綿的云朵上,屏氣凝神,那樣子像是一位正在執行任務的小偵探。一只正趴在樹梢翅膀輕輕搖曳歌聲嘹亮的知了,宛若一位不知疲倦的歌唱家全神貫注地演繹著它的歌謠,孩童緩緩舉起竹竿,頂部的面筋在陽光的照射下,似一顆即將綻放的露珠,瞧準了,桿子便如一道無聲的閃電向著知了的翅膀輕輕探去,就在面筋與知了接觸的瞬間,時間像被按下暫停鍵,然而,在這電光火石之間。知了像是感受到了危險,猛地一顫,但為時已晚,面筋以一種難以言喻的柔和與黏性牢牢地貼在了它的翅膀上,剎時,從悠揚的歌唱者變成了錯亂的掙扎者,它的叫聲變得尖銳而急促,雙翅開始瘋狂拍動,每一次揮動都伴隨著一陣短促的風聲,像是要掙脫這無形的枷鎖,身體在空中翻滾,似被狂風卷起的葉子無助而倔強,此時的叫聲是對逍遙的渴望,是對這突如其來的束縛的憤怒與不甘。
每成功捕獲一只,他們會不管不顧地歡呼雀躍,仿佛剛剛完成了一項了不起的壯舉,也有對這小生命頑強抵抗的震撼。
粘知了有技巧,如同釣魚,要有眼力,耐力。它那油黑色的身體藏在濃密的葉片下不易被發現,要順著叫聲,一棵樹一棵樹仔細尋找,瞧見了,雙手把桿對準知了的翅膀慢慢伸過去,這時,千萬不能碰到樹枝,樹葉,知了很警覺,稍有風吹草動就馬上停止鳴叫,甚至會撲棱一下飛走了。粘知了的角度也有講究,要從它的側后方伸桿,這個角度是它的盲區,等竹竿頭靠近了再突然出擊,知了便會緊緊黏在竹竿頭上,再緩緩把桿子放倒,一只知了就這樣被捉到了。
孩子們粘它就是為了好玩兒,并不圖粘下來派什么用場,用拇指與食指在知了身體兩側的“音箱”一捏,它便會發出清脆的聲音。或者拿到小伙伴耳邊,讓知了的叫聲嚇他一跳,大家一番追鬧之后,興致盡了也就把知了放了。
靈子想去地里看看,他們知道村頭有塊地種著最甜的南瓜,三三兩兩,小心翼翼地穿過玉米地,躲過看田的大狗子,到了那兒,綠色的藤蔓爬滿田埂,金燦燦的瓜兒躲在碩大的葉子底下,像是一位害羞的姑娘,靈子選中了一個,又大又圓,眾人合力手忙腳亂地將其摘下,心中滿是竊喜,伴著一絲擔憂——咋著把這個大家伙帶回去。
阿鬼說:“用荷葉包??!”故此一行人又匆匆趕往荷塘,阿鬼輕巧地采下一片極大的葉子將南瓜裹著。他們捧著“戰利品”嬉笑著朝家走去,路上碰到了幾位村民,或肩扛鋤頭,或手提竹筐,孩子們一陣緊張,心里像揣著一只兔子砰砰直跳,大人們見其略顯笨拙的舉動,眸子劃過一絲狡黠,嘴角含笑默不作聲離開了。
日歷停在8月25日,紅筆圈出的數字被撕去了三頁,焉頭耷腦地垂在鐵藝掛鉤上。墻角的行李像只沉默的龜殼,從剛來時蹲在五斗柜旁的空蕩到如今鼓脹著塞滿干菜,豆子和外婆連夜炸的油饃。三周前靈子蹦跳著在門框劃下的身高刻度,此刻正被斜射進來的夕照鍍成淡金色,邊兒上還黏著端午節沒揭干凈的褪色窗花。
灶伙飄來高壓鍋的嘶鳴,外婆佝僂著往塑料袋里塞茶葉蛋,油漬在透明袋面洇出星云狀的斑紋?!奥飞系昧鶄€鐘頭呢!”她總這么說,仿佛多說一遍就能把時間揉短些。靈子蹲在樹下和表弟彈玻璃珠,干脆的碰撞聲里,蟬鳴突然拔高了一度。
屋子里的涼席還留著人形汗印,女人把相冊放回槐木箱時,一張泛黃的照片滑出來,二十年前的自己穿著碎花裙坐在門檻啃西瓜,父親的二八自行車后座綁著竹簍,電風扇嗡嗡轉著,蚊香盤里積了半指高的香灰。
外婆往改靈書包塞錢的動作被女人撞見,兩人推讓時紙幣發出細碎的呲呲聲,最后錢變成了水果糖連同表弟送的玻璃彈珠一起,在帆布包里鼓出幾個小丘。暮色漫過晾衣繩上的藍布衫,隔壁婆婆送來新摘的薄荷葉說擱頭上擦擦不暈車。
天沒亮透,她們就出發了,露水打濕了褲腳,外公站在月臺上揮手,晨霧把他的藍布衫洇成灰白色,像極了正在融化的薄荷糖,靈子突然把臉貼在車窗上哈氣,畫了顆歪歪扭扭的愛心?;疖噯訒r,女人摸到口袋里多出個鐵皮餅干盒,打開蓋子,蠶豆的咸香混著老照片的氣息撲面而來,最底下壓著一張存折,密碼是她出嫁那天的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