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服裹著少女單薄的肩胛,過長的袖口在腕骨堆出幾道褶皺,紅色圓珠筆芯融化的油脂在盒蓋內壁洇出漩渦,印著「還珠格格」劇照的香卡在熱氣里翕動。
前排的靈子弓著背,鼻尖幾乎要戳破畫本。她正用鋼筆帽蘸唾沫修補畫像缺口,卻聽見后桌傳來鞋子碾碎粉筆頭的脆響。一包辣條裹著紙鶴滑過桌面,咸香味混著修正液刺鼻的化學氣息撞進鼻腔——這是石瞳課間在小賣部鐵皮柜前攥了十分鐘才買的。紙鶴翅膀沾著藍墨水,折痕里嵌著男孩拇指的螺紋印。靈子耳尖騰地燒起來,后頸能清晰感受到男生噴在練習冊上的呼吸頻率。香卡背面的不干膠被石瞳塞在褲兜捂了三節(jié)課,此刻正黏著半片無花果葉子,卡片上的玫瑰香在三十八度的空氣里膨脹。
珊瑚突然轉身借橡皮,她瞥見紙鶴腹腔里歪扭的「我喜炊你」,修正液涂改的「歡」字在「炊」字上結著奶白色痂,像少年剛冒頭的喉結般突兀。吊扇葉片的陰影恰在此時掃過男孩發(fā)紅的耳廓,將課本里夾著的流川楓貼紙切成碎片。二樓教導主任的皮鞋聲由遠及近,石瞳用沾著辣條紅油的食指在草稿紙上劃出長長的拋物線。靈子把香卡按在跳動的左胸口,那里別著的團徽正微微發(fā)燙。
三天后的合唱比賽,靈子站在矮臺上指揮,白襯衫扎進藏藍校服裙,汗珠順著脊梁骨往下淌。當《歌聲與微笑》的旋律揚起時,她看見后排靠窗的位置,石瞳的校服領子倔強地翹著,目光卻像沾了露水的蛛絲,黏在她揮舞的指揮棒上。
“將是遍野春花——“尾音將落未落時,評委席傳來茶杯磕碰的脆響。靈子的指揮棒在空中滯了半拍,石瞳恰在此時放下遮擋的譜冊,隔著四十多個搖晃的白色帽子,他的眼神像被雨淋濕的火柴,明明滅滅地在她指尖燃燒。
散場時人潮裹挾著汗酸味往門口涌去,靈子抱著樂譜低頭數(shù)數(shù),鞋尖突然出現(xiàn)一雙磨白的球鞋,青檸味隨喉結滾動漫過來。
“改靈,你令我太失望了。“他第一次完整叫出她的名字,聲音輕得像粉筆灰簌簌落下。石瞳離開時校服衣擺掀起的氣流卷走樂譜最上面那張,靈子伸手去抓,指甲在水泥地上擦出半道白痕。蟬鳴驟然尖銳起來,葉片的影子在她僵直的背上碎成綠色的雪。
課間操解散時女生們都圍在雙杠旁,靈子的笑聲比往常高了八度。石瞳抱著籃球從旁邊經(jīng)過,她正在給珊瑚編麻花辮子,指甲勾住皮筋的力度大得驚人。生物課解剖鯽魚,石瞳的解剖剪故意避開心臟,靈子隔著中間的實驗臺看見他手背凸起的青筋,沾了魚血的橡膠手套正在滴水。她低頭掃過培養(yǎng)皿,驚覺自己竟把鰓蓋標本擺成了紙鶴形狀——是他教她的折紙手法,去年冬天曾在她課桌上落滿雪白的艦隊。
教師節(jié)黑板報評比前夜,靈子踩著椅子描刊頭,后門傳來熟悉的球鞋摩擦聲。石瞳抱著籃球斜倚在走廊窗邊,月光把他新剃的板寸染成霜色。她手腕一抖把“師“字的橫折鉤畫成了波浪線,聽見他對著手機鏈墜輕笑——是隔壁班文藝委員送的星星串珠。值日生名單被重新排過,他們之間永遠隔著五個人。靈子發(fā)現(xiàn)石瞳不再往窗臺放礦泉水瓶,改喝鋁罐裝可樂。
秋季運動會,靈子在女子800米終點線踉蹌。石瞳作為檢錄員本該在彎道處記錄,此刻卻坐在主席臺陰影里折紙青蛙。她灌下葡萄糖水時喉管灼痛,看見他指間跳動的青蛙正巧落在她滴落的汗?jié)n里,半透明的作業(yè)紙瞬間蜷縮成灰白的繭。放學后的教室總在六點半陷入奇異的琥珀時間,靈子假裝整理錯題集,聽著后排籃球撞擊課桌木板的悶響。石瞳的校服外套擦過她椅背的頻率越來越低,直到某天清晨她發(fā)現(xiàn),他的所有課本都轉移到了靠窗那組的最后一排——那里能看見整片葡萄架,卻再也不會經(jīng)過她的座位。
靈子開始用三種顏色的筆抄寫板書,紅藍黑字跡工整得能拓印在蠟紙上。三支鋼筆,每支都灌滿不同濃度的墨水——當石瞳的籃球砸在后門框上時,她就旋開筆桿給干燥的筆舌喂一滴墨,金屬螺紋咬合的聲響恰好能蓋住心跳。數(shù)學課講坐標系那周,她把橡皮擦切成0.5厘米見方的豆腐塊。每次石瞳的椅子在地面拖出刺啦聲,她就用尺子推著小橡皮塊在練習冊上走迷宮,直角三角形的斜邊總在第三象限突然斷頭,像被什么無形之物生生咬去。
最熱的午休時分,她總伏在走廊盡頭的護欄上演算習題。水泥臺曬得發(fā)燙,汗珠墜落在因式分解的括號里,把“x+y“暈染成模糊的墨團。樓下籃球場傳來熟悉的喝彩聲時,修正帶便像失控的軋路機碾過整行公式,直到作業(yè)紙透出纖維交錯的蒼白經(jīng)絡。英語老師開始表揚她課本上密布的熒光標記。那些檸檬黃的色塊沿著磁帶里的美式發(fā)音蔓延,把石瞳曾用鉛筆在單詞表旁畫的灌籃小人徹底覆蓋。只是每到播放聽力題的空白間隙,鋼筆尖總會不自覺地在草稿紙上游走,等她驚覺時已然畫滿扭曲的五線譜——恰似那天合唱比賽他折射在天花板的光斑軌跡。
月考放榜日,她的名字依然前三。擁擠的布告欄前,后背襲來熟悉的青檸氣息,她數(shù)著成績單上的分數(shù)向前傾身,身后的呼吸聲驟然退遠,她盯著自己語文試卷上被扣分的造句:“遺憾就像______”,當時她寫的是“沒來得及拆封的禮物”,此刻卻覺得該改成“凌晨的月亮差一點就碰到了,可是天亮了。”
冬至這天全班換到朝北的教室。靈子的新座位緊挨暖氣片,鐵管嗡嗡震顫時像有無數(shù)紙鶴在管道里撲翅,她學會在石瞳經(jīng)過時屏住呼吸。黃昏值日總撞見他留在后排充電的隨身聽,藍色指示燈在暮色里明明滅滅。有次倒垃圾時看見他遺忘在墻角的籃球,表皮磨損處露出內膽的黑色紋路,恍如當時被他揉皺又展平的情書折痕。她蹲下身系鞋帶,直到值周老師的手電光柱掃過空蕩的走廊。
期末考最后一場,雪花粘在窗玻璃上遲遲不落。靈子答題到作文部分時,鋼筆突然漏墨,汁液在“難忘的事“題目前匯成小小的潭。她伸手去捂,左手虎口便印出彎月狀的污痕,像極了合唱比賽那天被指揮棒磨出的繭,又像某個永遠無法送達的回應在掌心結的繭。
華光數(shù)著點滴瓶里的氣泡給新生兒換尿布。第五個通宵時,奶瓶上的刻度開始跳舞,她看見保溫杯里浮著丈夫跑摩的時被風吹散的白頭發(fā)。回村取舊物,桃花開得邪性。華光踩著虛浮的步子,恍惚間望見老棗樹岔出兩條灰白小路,東南方飄來嗩吶聲,像根生銹的縫衣針往太陽穴里鉆。等她驚醒時,左腳已經(jīng)跨進陌生院落,滿目素縞在風里翻卷如蒼白的手。
“孝子磕頭——“司儀的拖腔劈開燥熱的空氣。華光踉蹌后退,后腰撞上擺滿花圈的條凳。紙扎的童男童女沖她咧嘴,金粉描的眼珠子在日頭下淌著粘稠的光。主家撒的紙錢撲在臉上,帶著墳頭新土的腥氣。
返程車上,眼皮突突直跳。女人用鹿皮布包著冰鎮(zhèn)礦泉水敷眼,恍惚間又看見靈堂正中那口黑漆棺材,棺蓋未合嚴的縫隙里,隱約露出半截暗紅緞面——竟像極了她壓在箱底的那件嫁衣。那夜在醫(yī)院陪床,熒光燈管滋滋作響。華光給產(chǎn)婦擦身子時,忽見盆里的水漾起波紋,新生兒的啼哭化作尖銳的蜂鳴。她伸手去夠床頭鈴,卻發(fā)現(xiàn)整個世界正在順時針旋轉,吊瓶里的葡萄糖液倒流成河。
破曉時分,華光蹲在公共廁所干嘔。墻縫里鉆出的蜈蚣背著她爬向窗臺,十八對步足在晨光中若隱若現(xiàn)。
一身柴油味的二叔闖進病房時,華光正用指甲在藥盒上掐出記號。“嫂子...“二叔的嗓子像被砂紙磨過,遞來的蘋果蹭到她手背。女人摸到果蒂處發(fā)黏的標簽——是那種超市打折的殘次果,就像此刻她這具不中用的身體。“娃兒喝奶前瓶子燙個幾分鐘,有個李護士值夜班時最盡心...“說到一半突然噤聲——走廊里傳來女兒背英語單詞的聲音,每個音節(jié)都像玻璃碴扎在耳膜上。
三輪車顛簸著駛過減速帶時,華光的太陽穴發(fā)嗡。后座堆著的尿布散發(fā)著奶腥味,混著剖腹產(chǎn)傷口的藥膏氣息。拐彎時一包紅糖從布袋里滑出,“啪“地砸在車板上,讓她想起昨天打翻的吊瓶。
褪色的窗簾濾進暗紅色光線,華光躺著,摸向床頭找風油精時,指尖碰到個硬物——是女兒用月餅盒改裝的文具箱,金屬邊緣貼滿了卡通貼紙。她的拇指撫過那些凸起的圖案時觸到一條新劃痕,想必是中考復習資料太多撐裂的。指尖不經(jīng)意碰到塑封的準考證——靈子特意包了保鮮膜防潮,邊角還用膠帶貼得平平整整。暴雨來得突然,女人摸索著關窗,一道閃電劈下來,她在瞬間的慘白里看見自己的倒影——浮腫的眼皮像是泡發(fā)的黑木耳。雨水斜打進窗臺,打濕了女兒晾在鐵絲上的模擬試卷,油墨暈染的聲音像某種無聲的哭泣。當二叔打來電話說孩子黃疸偏高時,女人正把去火藥的鋁箔板捏得咔咔響。電話那頭嬰兒的啼哭透過聽筒傳來,和她太陽穴的抽痛形成詭異共鳴。藥片卡在喉嚨,苦味漫上來時,她隱約看見結婚時那面裂了縫的梳妝鏡里,自己的右眼瞳孔正在緩慢擴散。
華光數(shù)著煤氣閥旋轉的圈數(shù),“咔噠“聲響起時,鼻腔里立刻竄進未散的煤氣味。她摸到鐵鍋的手柄,卻聽見油在鍋里爆開的聲響比往常刺耳十倍。煎蛋的蛋白邊緣應該泛起金黃了吧?她只能靠記憶中火候的節(jié)奏翻面,直到焦糊味提醒她又失敗了。
“媽!“靈子沖進來關火的動靜帶著風,校服袖口蹭過她手臂時,華光摸到袖扣少了一顆。上周這孩子還說要用紅線把扣子纏緊,她當時怎么沒親手幫她縫呢?
“媽,你再去睡會兒吧。“靈子的聲音驀地很近,帶著青春期強裝的鎮(zhèn)定。華光伸手摸到女兒的肩膀——校服底下凸起的肩胛骨像未豐的羽翼,她想起中考體檢表上那個偏輕的體重數(shù)字,喉嚨像塞了團曬干的粽葉。
工具箱在床底發(fā)出皮革腐朽的氣味。華光跪在地上,摸到48號鞋撐的裂口——那是給客運站高主任擦高跟鞋專用的。現(xiàn)在那些漆皮鞋應該落滿灰塵了吧?她下意識去掏鞋油,卻聽見鋁管里凝固的膏體發(fā)出干涸的“噗嗤“聲,像嘲笑她的無能。外面?zhèn)鱽砟ν邪l(fā)動的聲音,油箱見底的“突突“聲像垂死的咳嗽。女人數(shù)著丈夫遠去的引擎聲,摸到自己眼角——那里本該有車站風沙磨出的皺紋,現(xiàn)在卻蓄著溫熱的液體,比鞋油更粘稠。
醫(yī)院走廊的消毒水味比病房濃好多。華光坐在長椅上,聽見丈夫的舊皮鞋“咯吱咯吱“碾過地磚。“視神經(jīng)水腫...需要靜脈注射...“醫(yī)生的聲音忽遠忽近,像隔著棉被聽廣播。
“住院押金三千。“收費處的女聲機械冰冷。改生掏零錢的窸窣聲里,華光聽見硬幣在瓷盆里打轉的動靜——就像她每天在車站接活的零錢罐。現(xiàn)在那些硬幣要變成吊瓶里的藥水,一滴一滴流進她無用的眼眶。
女人坐在木板床邊,手指死死攥著被角。她的世界是一片混沌的黑,像被潑了濃墨,怎么揉也揉不開。
“喝點水吧。“丈夫改生把水杯遞到她手里,溫熱的水汽撲在她臉上。華光接過,水卻灑了一半,浸濕了膝蓋上的褲子,涼意滲進來,她忽然打了個哆嗦。
“靈子……“她啞著嗓子問,“她今天復習到幾點睡的?“改生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說:“昨晚又熬到一點多,我催她睡,她說物理還有兩道題沒弄懂。“
華光的心猛地揪緊了。她想起女兒書桌上那盞總是亮到深夜的臺燈,想起她手指上因為寫字太多磨出的繭子,想起她每次考試前緊張得吃不下飯的樣子。
現(xiàn)在離中考只剩不到三個月了,而她——這個當媽的,卻什么都做不了。
“我得回去,“華光騰地站起來,膝蓋撞到了床沿,痛得她倒抽一口冷氣,“靈子不能沒人照顧,她得吃好睡好,考試才能考好……“
改生一把按住她的肩膀:“醫(yī)生說了,你這眼睛得住院!再拖下去,萬一治不好咋辦?“
“瞎了就瞎了!“女人提高了嗓門,“靈子要是考不上重點高中,我這眼睛治好了又有啥用?!“話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
屋子里安靜得可怕,只有掛鐘的滴答聲在提醒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改生嘆了口氣,粗糙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華光,大妮兒懂事她能照顧好自己。可你要是一直看不見,她考里再好有啥用?“
華光沒說話,只是死死咬著嘴唇,直到嘗到一絲血腥味。她的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可腦海里卻浮現(xiàn)出女兒伏案苦讀的背影——那么單薄,那么倔強。
她想到那天在診所,醫(yī)生給她開的去火藥,苦得讓人皺眉。可那時候她還能看見光,還能看見女兒的臉。而現(xiàn)在,她連藥是黑是白都分不清了。
“……住院要多少錢?“她終于開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別管這個,治好了再說。“改生回道。華光知道,他跑摩的一天掙不了幾個錢,靈子她二叔家添二胎,更不可能有余錢借給他們。她又想起車站擦鞋的工具箱還放在床底下——她再也用不上了。
黑暗中,她的指甲幾乎要摳進木頭里。她恨自己不爭氣,偏偏在這種時候倒下,她恨自己在女兒人生重要的時刻,都可能要缺席了。
窗外,不知誰家的收音機在放天氣預報:
“明天晴轉多云,最高氣溫31度……“
華光想到靈子最怕熱,夏天復習時總愛把濕毛巾搭在脖子上。她得回去,哪怕看不見,她也能給女兒煮綠豆湯,能摸著黑給她扇扇子……
“生子,“她抓住丈夫的手,“你跟醫(yī)生說我不住院,我回家吃藥……行不行?“改生沒說話,只是把她的手攥得更緊了些。
天還沒亮透,改生就已經(jīng)蹲在了活禽攤的鐵籠前。沾著雞糞和羽毛的籠子里,十幾只土雞擠作一團,咕咕的叫聲混著菜市場地面上的泥水味。攤主老馬叼著煙,從雞肚子里掏出血淋淋的肝臟,扔在秤盤上時還冒著熱氣。
“兄弟,又來給你媳婦買藥引子啊?“老馬用沾著雞血的手抹了把汗,在圍裙上留下褐色的痕跡。改生沒說話,只是湊近看了看那塊暗紅色的肝臟。醫(yī)生說過,要選顏色鮮亮、表面光滑的這樣的新鮮。他伸出手指輕輕按了按,肝葉立刻陷下去一個小坑,又慢慢回彈——像極了女人浮腫的眼皮。
男人把香油倒進鍋里,看著透明的油漸漸變成琥珀色,切成薄片的雞肝滑入熱油時,發(fā)出“嗤啦“一聲響。他嚴格按照醫(yī)生說的,只加鹽,別的什么調料都不放。鹽粒落在熱油里,炸開細小的白花。翻炒時,雞肝很快從暗紅變成灰褐色,表面滲出細密的血沫,在香油里聚成小小的泡沫,又很快破裂。
靈子推開病房門的瞬間,她看見母親靠在床頭,父親正用勺子把炒得發(fā)硬的雞肝往女人嘴里送。
“今天...今天月考。“靈子站在門口沒進去,手指不自覺地絞著書包帶。她看見女人無神的眼睛轉向聲音的方向,嘴角卻沾著一粒沒擦干凈的肝渣。
“考完早點回來,“男人頭也不抬地說,“妮兒,鍋里還給你留了一份。“
每日放學推開家門,那股混合著腥膻與香油的味道就像一堵無形的墻撞上來。靈子不得不屏住呼吸數(shù)到十,才能勉強適應。最可怕的是雨天,潮濕的空氣讓氣味分子更加活躍,連校服纖維里都滲進了揮之不去的油膩感。就像女人眼睛被白翳占據(jù)一樣,有些味道會覆蓋記憶,就像疾病會覆蓋光明。
凌晨兩點,靈子慢吞吞地揭開鍋蓋,盯著它們看了很久,最后她抄起鍋,把雞肝倒進了垃圾桶。她想起生物課上學的知識:肝臟是解毒器官,里面會積累毒素。這個念頭讓她打了個寒顫,仿佛那些毒素已經(jīng)通過母親的眼睛,流進了她的血液里。
女人出院那天,改生破天荒地沒去跑摩的,而是燉了一鍋雞湯。雞是賒的,靈子蹲在公共水池邊拔雞毛時,隔壁鄰居探出頭來說:“呦!老改這是發(fā)財啦?”雞毛粘在她通紅的手指上,怎么甩都甩不掉。黃澄澄的油花浮在湯面上,蔥段煮得軟爛,香味從鐵鍋邊緣溢出來,擠滿了狹小的出租屋。靈子坐在床邊寫模擬卷,聽見華光突然尖聲叫起來:
“你在湯里下了啥?!”
女人的手像枯樹枝一樣發(fā)抖,鍋“咣當”一聲砸在地上,滾燙的湯汁潑了一地,雞腿骨滾到靈子的腳邊,沾滿了煤灰。
男人保持著遞碗的姿勢僵在原地,他的嘴唇蠕動著,喉結上下滾動了幾次,最后只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像只漏氣的輪胎。靈子蹲下去撿,聽見女人在身后喃喃自語:“他們要毒死我……他們往湯里摻了東西……”
母親的眼睛明明已經(jīng)好了,可她的眼神卻像蒙了一層霧,總是神經(jīng)質地搓著膝蓋,搓得皮膚發(fā)紅,像要把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搓掉。
夜里,靈子在臺燈下寫作業(yè),床上的女人翻來覆去,嘴里念叨著模糊的字句。男人蹲在門外抽煙,偶爾傳來一兩聲壓抑的咳嗽。
第二天清晨,靈子在書包側袋摸到一個溫熱的煮雞蛋,殼上還沾著一點煤灰,是男人常年擺弄煤爐的手指留下的。她輕輕磕開蛋殼,蛋白光潔如玉,沒有一絲裂縫。當她咬下第一口時,一滴眼淚砸在蛋黃上,教室里,前桌的男生正在炫耀新買的雙肩包,靈子把剩下的雞蛋全部塞進嘴里,舌尖嘗到一絲淡淡的咸味,不知道是眼淚,還是男人手上沒洗干凈的汗?jié)n。
外公的三輪車在崎嶇的土路上顛簸,發(fā)動機“突突“地噴著黑煙。女人縮在車廂角落,緊緊抱著一個藍布包袱,里面裹著幾件換洗的衣裳和一瓶安定,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遠處起伏的麥田,嘴里不住地念叨:“快到了...快到了...“
車斗里散落著幾根麻繩,是男人早上從摩托車上解下來的,說是“捆東西用“。繩子被太陽曬得發(fā)燙,蹭在女人的小腿上,留下一道淺淺的紅痕。
“到了!“男人跳下車,伸手去扶女人。
外婆家的房子還是老樣子,只是墻根新長了一叢野莧菜,紫紅色的莖葉在風里輕輕搖晃。院里那棵棗樹上,去年拴的秋千繩只剩下一截破舊的麻繩在風里飄。
女人一進門就變得焦躁起來。她的眼睛不停地掃視著院墻,抓住外公的手腕:
“爹,快!快找木樁!“
外公粗糙的手掌上還沾著麥糠,他茫然地看著女兒:“啥木樁?“
“要發(fā)大水了!“女人的聲音尖利得嚇人,指甲幾乎掐進外公的皮肉里,“墻不釘住,水一沖就塌!咱們都得死!“
外婆從灶伙跑出來,圍裙上沾著面粉,她試著去摟女人的肩膀:“妮兒啊,咱這兒是崗地,哪來的大水......“
女人猛地甩開她,踉蹌著退到墻角,后背緊貼著斑駁的土墻,呼吸急促得像剛跑完十里地。目光渙散,盯著院墻上的一道裂縫,嘴唇顫抖著:“你們看不見嗎?水已經(jīng)漫到墻根了......“
男人沉默地走到柴垛旁,抽出幾根碗口粗的槐木棍,又翻出外公劈柴用的斧頭。斧刃有些鈍了,砍在木樁上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震得人牙根發(fā)酸。
女人蹲在屋檐下,看著男人把木樁一根根釘進墻角,潮濕的泥土被翻出來,散發(fā)出淡淡的腥氣。幾只螞蟻驚慌地從土里鉆出,扛著白色的卵倉逃向別處。她數(shù)著木樁,突然歪著頭笑了:“還差東南角......那年洪水就是從東南角灌進來的......“
華光終于安靜下來,蜷縮在堂屋的藤椅里縫衣服,針腳整齊得不像話,可當外婆走近時,發(fā)現(xiàn)她是在把一件完好的襯衣拆了又縫,縫了又拆。夕陽從窗欞斜射進來,把她半邊臉映得通紅,另外半邊卻藏在陰影里,像是被什么生生劈成了兩半。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的外公對男人說:“去菜園摘些黃瓜,拌蒜汁兒吃。“
夜里下起小雨,女人光腳跑到院里,指著黑漆漆的夜空對起夜的外公說:“你看,河神在吐泡泡。“雨滴落在她張開的掌心,確實像一串串透明的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