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村的老樹下,神婆家的土坯房比別家矮半截,門框上掛著褪了色的紅布條,風一吹,像幾條干涸的血痕。屋里常年燃著檀香,混著陳年香灰的霉味,直熏眼睛。
女人被領進門時,神婆正盤腿坐在蒲團上嗑瓜子,見人來了,往地上一吐,拍了拍手上的鹽粒。她上下打量著華光,咧嘴一笑,露出顆鑲金的門牙:“喲,這不是老華家的閨女嗎?讓臟東西纏上了?“
外公局促地搓著手:“殷嬸,您給看看......“
神婆沒搭話,轉身從供桌上抄起一把桃木劍,劍柄上纏的紅布已經臟得發黑。她繞著女人轉圈,嘴里念著含混不清的咒語,唾沫星子濺在她臉上。女人的眼神直愣愣的,盯著供桌上那盤紅燒魚——魚眼睛鼓脹,裹著醬色的湯汁,魚嘴大張,像是還在無聲地尖叫。
驀地,神婆掄圓了胳膊,“啪!“一記耳光甩在女人左臉上。華光的頭猛地一偏,散亂的頭發遮住了半邊臉。
“這是驅邪!“神婆厲聲道,反手又是一巴掌。
女人踉蹌了一下,卻沒跌倒,反而緩緩跪在了供桌前。她的膝蓋壓在凹凸不平的磚地上,可她卻像感覺不到疼似的,直勾勾地盯著那條魚。
神婆又念了幾句咒,用桃木劍在女人頭頂比劃了幾下。華光動了——她四肢著地,像條狗一樣圍著供桌爬行,鼻子一抽一抽地嗅著,喉嚨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哎喲,這是仙家附身!“神婆一拍大腿,“得吃供品才能送走!“
女人的手猛地伸向魚盤,抓起那條紅燒魚就往嘴里塞。魚尾巴還翹在嘴邊,醬汁順著她的下巴往下淌,滴在衣襟上。她狼吞虎咽,魚刺嚼得“咯吱咯吱“響,連魚頭都咬碎了吞下去。
“香......真香......“女人含混不清地笑著,醬色的牙齒間還卡著一片魚鱗,“比河里的魚肥多了......“
她伸出舌頭,慢悠悠地舔著嘴角的醬汁,連手指縫都舔得干干凈凈。不多久,她的動作驟然停了,眼神一點點渙散,手里的魚骨“啪嗒“掉在地上。
屋里靜得可怕,只剩蠟燭燃燒的“滋滋“聲。
女人跪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像個被抽走魂兒的紙人。
精神病院的走廊比想象中更窄,墻漆白得刺眼,像是被人用漂白粉狠狠刷過,連影子都無處可藏。消毒水的味道像無數根細針,扎得人鼻腔發疼。
男人和二叔架著女人往里走,她的胳膊被麻繩勒出紫紅色的淤痕,腳上的布鞋不知什么時候掉了一只,光著的腳趾蹭過水泥地,發出“沙沙“的響聲。小叔子跟在后面,手里攥著華光的病歷本,紙頁被他捏得皺皺巴巴,上面潦草地寫著“精神分裂癥“幾個字,墨跡暈開,像一團團黑色的污漬。
病房的窗戶上焊著拇指粗的鐵欄桿,將陽光切割成一條一條的。女人蜷縮在墻角,手指不停地摳著墻皮,指甲縫里塞滿了白色的粉末。
“來,把衣服穿上。“男人抖開一件病號服,布料在空氣里發出“嘩啦“的聲響。
女人的動作突然頓住,緩緩抬起頭。她的眼神時而渙散時而銳利,像一盞接觸不良的燈泡。下一秒,她猛地撲向男人,病號服被撕開一道口子,“刺啦“一聲在寂靜的病房里格外刺耳。
“滾!你們,都要害我!“女人的聲音嘶啞得像老舊風箱拉動時的斷續聲響。她赤身裸體地站在病床上,蒼白的皮膚在日光燈下泛著青灰,肋骨根根分明,像是隨時要刺破皮膚。
男人試圖靠近,卻被一腳踹在胸口。他踉蹌著后退,后背撞上鐵架病床,發出“咣當“巨響。護士站的鈴聲隨即響起,但沒有人立即過來——這里的醫護人員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動靜。
“是我啊華光,你看看我......“男人壓低聲音,像在哄一個受驚的孩子。他慢慢伸出右手,卻在碰到女人肩膀的瞬間被狠狠咬住。犬齒刺破皮膚,鮮血順著女人的嘴角蜿蜒而下,滴在雪白的床單上,綻開一朵暗紅的花。女人的瞳孔劇烈收縮,突然松開嘴,伸出舌頭舔了舔唇邊的血跡。她的表情變得困惑,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歪著頭:“咸的......“
護士終于推著藥車進來,針頭閃著冷光,女人又開始嘶吼、掙扎、撕扯一切能碰到的東西,三個護工按住她掙扎的四肢,男人站在一旁,看著鎮定劑慢慢推入妻子的血管。針頭扎進皮膚的瞬間,她會發出一種非人的嚎叫,像是靈魂被硬生生剜去一塊。
她的掙扎漸漸微弱,最后變成小聲的啜泣。男人用沒受傷的那只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像哄嬰兒一樣哼著走調的歌謠。女人抓住他的衣角,眼神清明了一瞬:“家里......灶臺......我燉了雞湯......“
窗外,暮色四合。走廊的燈一盞盞亮起,在鐵欄桿上投下交錯的陰影,像一座移動的牢籠。男人蹲在走廊,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鐵門邊,像一條拴不住的狗,等著一個永遠回不來的主人。
女人好的時候會乖乖坐著,此時男人會喂給她一顆冰糖,糖塊在舌尖化開,她的眼神會短暫地恢復清明,小聲問:“靈子考試了嗎?“
可下一秒,她又會突然暴起,把冰糖吐在地上,光腳去踩,黏膩的糖渣沾在腳底,她一邊踩一邊笑:“化了!都化了!洪水來了!“
護士們已經習慣了,只是麻木地拖地,水桶里的臟水晃蕩著,倒映著天花板上的白熾燈,像一輪破碎的月亮。
晚自習下課的鈴聲剛響,靈子就沖出教室。自行車棚的燈泡壞了,她摸黑找到自己的車子,車把上還纏著女人去年編的防滑布條。
快十點的郊區靜得像條死蛇。車輪碾過碎石,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在嚼碎誰的骨頭。那片黑黢黢的槐樹林就在前方,風穿過樹梢時發出“嗚嗚“的怪叫,像是有人在哭。
靈子猛蹬腳踏板,鏈條“咔嗒咔嗒“地抗議。風灌進校服外套,鼓脹得像只快要爆炸的氣球。她總覺得背后有腳步聲,可每次回頭,只有自己的影子被路燈拉得老長,像條甩不掉的尾巴。
樹林最密的那段路,月光被樹葉切得粉碎。有什么東西突然從草叢里竄來,“唰“地掠過車輪。靈子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掌心滲出冰涼的汗,車把打滑了一下。她不敢減速,反而蹬得更用力,大腿肌肉火辣辣地疼。
精神病院的鐵門出現在視野里時,她的襯衣已經濕透了,黏在后背上。看門的老頭正在打盹,被她急促的剎車聲驚醒,手電筒的光柱晃過來:“又是你!這都第幾天了?“
病房走廊的燈管嗡嗡作響,像一群煩人的蒼蠅。女人的床在最里面,窗外的梧桐枝丫在玻璃上投下張牙舞爪的影子,靈子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女人今天居然老老實實地穿著病號服,雙手交疊放在胸前,像個等待入殮的尸體。
“今天打了雙倍鎮定劑。“值夜班的護士小聲說,手里的病歷板“咔噠“響了一聲,“你媽下午把你爸的胳膊又咬出血了。“
靈子盯著女人瘦削的臉頰看。床頭柜上放著半個冷掉的饅頭,是她昨晚偷偷帶來的。
“小姑娘,“護士突然按住她的肩膀,“以后別這個點來了,上個月西郊那檔子事兒人還沒抓到...“話沒說完,遠處病房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像是有人把頭往墻上撞。
回程的路更黑了。靈子騎得飛快,眼淚被風吹到耳后,涼颼颼的。書包里裝著女人年輕時的照片,那是她從護士站偷來的。照片背面用鋼筆寫著“1991年春“,那時的她站在油菜花田里笑,眼睛里落滿了陽光。
模擬考的成績單發下來時,靈子的名字已經滑到了第二頁。班主任用紅筆在分數旁邊畫了三個大大的問號,像是某種無力的質問。
“靈子,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辦公室里,老師的玻璃茶杯冒著熱氣,茶葉梗在杯底打著轉,“你以前可是能沖一高的苗子啊。“
她低著頭,指甲摳著校服褲縫線。線頭松了,越扯越長,像她這些日子以來潰散的注意力。
二叔來學校這天,穿著跑運輸的舊工裝,袖口還沾著機油。他搓著手站在走廊上,聽老師嘆氣:“這孩子最近上課總走神,作業也交不齊......“
二叔張了張嘴,最后只憋出一句:“她媽在醫院......“話沒說完,自己先紅了眼眶。后來二嬸也來了,懷里抱著才五個月大的堂弟。小家伙咿咿呀呀地伸手抓二嬸的頭發,二嬸一邊聽老師說話,一邊輕輕拍著孩子的背。臨走時,她往靈子手里塞了個煮雞蛋,還是熱的:“晚上回家,嬸給你燉排骨。“
可靈子什么也聽不進去。
數學課上,老師在黑板上畫拋物線,她盯著那道弧線,想起女人發病前最后一次給她梳頭,木梳劃過頭皮的觸感。英語聽力測試時,耳機里的女聲念著“family“,她卻在草稿紙上反復寫“精神病院“四個字,涂成了墨疙瘩。
父親已經個把月沒回家了,日夜守在病房。她住在二叔家,晚上能聽見老鼠在床底下窸窸窣窣地跑。二叔跑長途運輸,常常三五天不見人影,家里只有二嬸操持。
夜里,腹部刀絞般的疼痛把靈子從夢里拽出來,她雙手捂著肚子蜷縮在木板床上,冷汗浸透了背心。二嬸推門進來,懷里還抱著被驚醒的堂弟,她只看了一眼,就把孩子往靈子懷里一塞:“抱著!“轉身就沖進了雨夜。約摸半小時,二嬸渾身濕透地回來,塑料兜里裝著診所開的止痛藥。灶間的燈亮了,她一邊哄哭鬧的嬰兒,一邊用肩膀夾著電話聽筒給診所醫生確認用藥劑量,同時往鍋里扔姜塊,紅糖姜水的甜香混著中藥的苦澀在屋子里蔓延。
“喝了。“二嬸把冒著熱氣的碗塞到她手里,藥片太苦,靈子哽著脖子咽不下去,二嬸變魔術似的從兜里掏出顆水果糖——是超市促銷時送的廉價糖,糖紙都黏在了一起。疼痛稍緩時,二嬸溫熱的手掌按在她的小腹上,力道均勻地打著圈。堂弟在她枕邊睡著了,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靈子想到小時候母親也是這樣給她揉肚子。那時女人的手指柔軟靈活,能在她皮膚上跳出溫暖的舞。而現在,那雙手正被束縛帶綁在病床欄桿上,腕骨凸出得像兩座小小的墳。
中考倒計時牌又撕去一頁……
醫院的消毒水味開始腐蝕她的課本,晚自習時那些公式會在稿紙上游成白蛇,急診室走廊的日光燈管卻在眼前晃個不停。最后一次月考她跌出前十,班主任在辦公室嘆氣,說可惜了這么好的苗子。窗外梧桐樹開始落葉那天,母親的主治醫師遞來賬單,她盯著那個數字看了很久,發現鋼筆水在紙上暈開了——原來是眼淚比意識更早做出了反應。
480多分的數字在公告欄上閃爍,像舊傷疤,越是不碰它,就越是隱隱的痛在那。男人蹲在馬路牙子上抽煙,幾根煙頭在積水里浮成小船。回家時看見貼滿墻壁的獎狀,歪歪扭扭的排列像場荒誕的展覽。她站在霉味彌漫的出租屋里,終于讀懂生活才是最難解的數學題。
職校招生辦的風扇在墻上咔咔搖頭,靈子盯著宣傳冊上“英語專業98%就業率“的金色印章。父親沾著泥點的褲腳不斷摩擦地板,像臺老舊的縫紉機,把招生老師說的“涉外文秘““跨境電商“這些陌生詞匯縫進她的人生。
“美術班在頂樓。“穿旗袍的教務主任突然插話。父親正要接話的手機僵在半空,靈子已經順著旋梯往上爬,松垮的涼鞋帶在臺階上拍出潮濕的響。
畫室門縫溢出的松節油氣味讓她打了個噴嚏。二十幾個畫架沉默地立著,她伸手碰了碰某張未完成的靜物畫,梨子表面的高光顏料還沒干,指尖立刻沾了片虛假的月光。她想起上個月去醫院送飯,看見母親把藥片排成花朵形狀粘在病歷本上。護士說那是精神分裂患者的“藝術作品“,要收走時母親瘋狂尖叫,玻璃藥瓶在地上摔出晶亮的星屑。
“我想畫這個。“她指著窗外。操場邊的民工正在粉刷圍墻,滾輪在水泥墻上拖出長長的粉色傷痕,油漆滴進雜草叢像凝固的血珠。父親順著她手指方向望過去,卻只看見褪色的招生橫幅在熱風里撲騰,上面“包分配“三個字被曬得發白。
摩托車駛過廢品收購站時,靈子把臉貼在父親汗濕的后背,聽見他悶悶的聲音混在發動機轟鳴里:“顏料費錢得很,英語書哪里都能借......“涵洞橋陰影吞沒他們的瞬間,她突然想起被母親撕碎的卷子,每一道幾何題都曾是她逃離現實的秘密航線。
報名表最終躺在油膩的小木桌上,男人用結滿老繭的拇指反復摩挲“美術設計與制作“幾個字,仿佛這樣就能擦掉后面標注的680元材料費,靈子低頭扒拉著碗里的炒白菜。
9月的陽光像把鈍刀,把操場上的影子砍得支離破碎,靈子咽了口唾沫,剛剃的發茬黏在后頸上刺撓。教官的哨子忽地在耳后炸開,驚得她差點摔倒。
“你!縮在女生隊里干啥!“教官的食指懸在她頭頂,汗珠順著黝黑的胳膊滑進袖口。隊列里飄來幾聲偷笑,靈子盯著自己蜷在褲縫邊的手指,迷彩服像偷穿了父親的麻袋,褲腳在帆布鞋上堆出褶皺。
“報告教官...“她張口時舌尖嘗到鐵銹味,才發覺嘴唇被曬裂了。靈子猛地昂起頭,喉管里迸出的聲音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報告!我是女生!“
空氣凝固了,前排男生隊的后腦勺齊刷刷轉過來,汗津津的脖子擰成一片麥浪。教官的喉結滾了滾,哨子從嘴邊滑到胸前,金屬殼磕在第二顆紐扣上發出脆響。靈子感覺耳垂要燒穿了,聽見教官的膠鞋底蹭過砂礫。“那個...女同學歸隊。“聲音忽然矮了半截,像被正午的日頭曬化。
女生隊讓出個豁口,有人輕輕扯她過長的袖管。靈子踩著自己忽長忽短的影子歸位時,教官把哨子吹得震天響。風掀起汗濕的衣領,帶起一陣冰涼的戰栗。
扇葉攪動悶熱的蟬蛻時,靈子正把曬脫皮的胳膊貼向冰涼的瓷磚墻。教官摘下帽子扇風,帽檐內側泛黃的汗漬像枚褪色勛章。沾著草屑的指尖忽然戳向窗邊:“短毛丫頭,來一個!“
椅腿刮擦地面的銳響驚飛了棲在欄桿上的麻雀。少女攥著衣服下擺起身時,領口磨紅的鎖骨微微發顫,帽檐陰影里濕潤的睫毛撲簌如蝶。當“世上只有媽媽好“從唇間滲出,后排有人撞翻了礦泉水瓶,叮當聲碾碎了原本此起彼伏的私語。
她的指甲掐進拉鏈凹槽,腳尖無意識地在地面畫圈。副歌拔高的瞬間,玻璃窗映出對面教學樓晾曬的軍訓服正獵獵招展,像是無數揮動的手臂。某個變調的音符撞上榮譽墻標兵照片的塑料封膜,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暈。唱罷,稀稀落落的掌聲像曬蔫的爬山虎葉子拂過迷彩布料,戴著矯正牙套的體委把手心拍得通紅。
畫室的門軸發出銹蝕的呻吟,靈子背著畫板側身擠進來。“靜物臺往前挪三十公分。“老師用炭筆敲了敲鐵架,石膏像的投影悄然爬上靈子的速寫紙。是一尊斷臂維納斯,修補過的脖頸處留著膠水蜿蜒的疤痕。她握筆的指節發白,聽見后排男生把橡皮摔在鐵皮盒里,鉛筆削得太尖,在紙上戳出細小的孔洞。
午后的光移過第三塊地磚時,靜物臺上的青花罐驀然明亮起來,靈子瞇起眼睛,看著陶罐表面龜裂的冰紋吞噬掉蘋果的投影。她的橡皮早已裹滿鉛灰,在畫紙上擦出渾濁的云團。靈子數著自己速寫本上的折痕,第12頁還夾著中考成績單的殘角。暮色爬上畫架時,老師用圖釘把優秀作業釘在發潮的墻上。靈子看見那些流暢的排線在昏暗里泛著銀光,像月光下的溪流。她摸出衣兜里的炭筆,在白天畫廢的素描角落重重寫下日期。
石膏像的陰影突然晃動起來,靈子抬頭發現是穿堂風掀起了深紅窗簾,布料的褶皺在阿格里巴石膏像臉上投下流動的斑痕。她握筆的手懸在半空,看著自己畫了三個小時的明暗交界線突然變成虛幻的波紋。靈子摸向腳邊的畫紙簍,指尖觸到層層疊疊的失敗品,被汗浸軟的紙角粘在手心,像揭不下的創可貼。
月光替代夕照灌進窗戶時,靜物臺上的陶罐長出了棱角分明的影子。炭筆在紙上沙沙游走,像春蠶在啃食最后的桑葉。靈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突然用力涂掉畫中扭曲的蘋果輪廓,鉛筆芯折斷的瞬間,暗部突然浮現出意想不到的層次。
她抱著畫具箱穿過消防樓梯,小花園里的葡萄架正在夜風里褪色,路燈在卵石路上投下蜂窩狀的暈斑。
一個聲音是從芭蕉葉的鋸齒間漏出來。
“同學...”粉球鞋碾著碎石子平移半步,擋住她沾著炭灰的帆布鞋。女生攥著翻蓋手機,指甲蓋泛著珍珠貝母的光,“可以加你的QQ號嗎?“飛蛾正撞進靈子的襯衫領口,她徒勞地空抓兩下空氣,畫板夾層里的鉛筆嘩啦啦散落滿地。蹲下身時看見對方白色短襪上繡著的草莓圖案,紅得刺眼。
“我是女生。“靈子捏著折斷的鉛筆直起身,她后知后覺沙啞的聲音像生銹的美工刀劃開寂靜。
“啊!“女生捂住嘴笑著后退,“那個...路燈太暗了...“轉身時書包上的毛絨掛件劇烈搖晃,鞋底在卵石路上敲出慌亂的節拍。
靈子蹲下來收拾畫具,發現素描紙邊角粘著片牡丹花瓣。遠處傳來鐵門閉合的悶響,她習慣性用拇指去搓揉,汁液在紙面暈出淡紫色的漸變,像某種永遠畫不準的過渡色。回到寢室樓,走廊盡頭的鏡子映出模糊的輪廓——沾著顏料的短發支棱著,oversize的灰襯衫被畫板肩帶勒出褶皺。靈子對著它呵氣,在霧蒙蒙的鏡面上畫了個歪斜的蘋果。頂燈突然熄滅的瞬間,她聽見翅膀撲棱的聲音,迷路的飛蛾終于從領口鉆出來,帶著松節油的氣息,撞進了深不見底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