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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我在臘月等你

(八)自我封閉

校園里迎來了難得的集體活動——看電影。傍晚時分,各班早已整隊完畢,如溪流般匯向操場,喧嘩聲浪在上空浮動。唯有靈子所在的班級,隊伍雖也齊整,卻如凝固在樓道口的蠟像,一動不動。

班主任踱著方步從辦公室出來,嘴里絮絮叨叨卻始終沒給出出發的號令。靈子實在不愿去湊熱鬧,猶豫片刻,終究還是撥開人群走向班主任:“老師,我……不想去看電影。”

他推推鼻梁上的眼鏡,臉上堆起勸解的笑容:“電影挺有意思的嘛,別總把自己關在寢室里,出去透透氣多好。”

靈子垂下眼瞼,望著腳上洗得發白的鞋,他溫和的話語竟如牛毛針般刺入耳膜。這一刻,仿佛有股洶涌的熔巖在她胸中翻滾、沖撞,卻始終找不到裂開的出口。她彎下腰,雙手攥緊了鐵腿木凳,指尖的骨節因用力而暴突發白,身體里所有淤塞的沉默驟然找到了唯一的決口——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將凳子狠狠摔向身旁的那堵墻壁!

“砰——!”

聲音突兀而暴烈,像一聲炸雷猝然撕開凝滯的空氣,與堅硬的水泥墻撞個正著,金屬的哀鳴尖銳刺耳。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她虎口發麻,連帶著臂膀都一陣酸軟,不由得后退半步,四散的碎屑和墻皮灰姍姍落下。

這一聲巨響,狠狠抽打在所有人的耳膜上。整個樓道霎時陷入一片死寂,流動的喧鬧驟然凍結。方才還飄蕩在隊伍里的竊竊私語戛然而止,仿佛聲音也被這暴烈的撞擊瞬間吸走。整條樓道頃刻間被真空般的寂靜籠罩,數道目光如芒刺般投來,帶著驚疑、錯愕,無聲地釘在靈子身上。連班主任臉上那層習慣性的笑容也僵化了,他微張著嘴,鏡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圓,仿佛看見一尊泥塑突然崩裂、粉碎。驚愕的表情,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了眼前這個沉默寡言、剪著短發的女孩。

這一聲“砰”的余響并未消散,反而愈發沉重,在靈子耳內盤桓往復,在空蕩的樓道里撞來撞去。腳邊歪倒的凳子,在暮色漸濃的樓道里投下孤絕的影。墻壁上,留下了一道新鮮的、刺目的灰白色擦痕——那是沉默與秩序碰撞后,留在堅硬現實表面的一道淺傷。

空氣里,細小的塵埃還在光柱中無聲浮游,它們目睹了那瞬間的爆發,卻依舊沿著亙古的軌跡,緩慢沉落。

班主任看著凳子,又看了看靈子,他最終只是重重嘆了口氣,揮了揮手,帶著整支隊伍去往操場。腳步聲、笑鬧聲漸漸遠去,樓道重新被巨大的寂靜淹沒。靈子獨自站在一地狼藉的影子里,那凳子腿扭曲的弧度,像一張無聲嘲諷的嘴,墻上的白痕刺得眼睛生疼。

隔天清晨,靈子僵立在班主任那張堆滿作業本的辦公桌旁,背挺得筆直,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門被推開時帶進一股走廊特有的微涼空氣,父親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老師……”男人的聲音有些干澀,在安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突兀。他摘下帽子,攥在手里,目光飛快地掃過靈子,那眼神復雜得像一團理不清的麻線——有長途奔波的疲憊,有照顧家人的煩躁,更深處,是一種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失望。班主任立刻站起身,混合著同情與權威的復雜表情。

“您坐,您坐,”班主任拖過旁邊一把椅子,讓父親坐下,自己則坐回原位,雙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開始了他的敘述。他講得很有條理,語氣盡量放得平和,但每一個字都像錘子敲在靈子緊繃的神經上。他提到集體活動的重要性,強調秩序的必要性,描述樓道里那聲“砰”的巨響如何撕裂了整個隊列的和諧。他特別加重了“摔凳子”、“破壞公物”、“頂撞老師”、“情緒失控”這些字眼的份量。男人始終沉默地聽著,像一尊風化的石像,只有那頂帽子在他粗糙的大手里被無意識地揉捏著,變換著形狀。他的背似乎比剛才佝僂得更深了些,仿佛地上有什么值得研究的東西。

“這孩子啊,心思重,不太合群,”班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后的目光轉向靈子,帶著審視,“昨天那個情況,說實話,把我和同學們都嚇了一大跳。情緒波動太大了,這樣對孩子的身心發展不好,也影響班級氛圍。”

辦公室里靜得可怕,只剩下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靈子能清晰地聽到父親那粗重、壓抑的呼吸聲,像一頭困獸在胸腔里掙扎,他依舊沒有抬頭看她。班主任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語氣放得更緩,也更不容置疑:“我的建議呢,是讓她先回家休息幾天。換個環境,冷靜冷靜,平復一下情緒。也正好……您當父親的,多跟她溝通溝通,開導開導。等狀態調整好了,再回來上課也不遲。您看怎么樣?”

“回家休息幾天”——這輕飄飄的五個字,像一道冰冷的閘門轟然落下。不是商量,是宣判,辦公室里的空氣瞬間沉滯如鉛。父親那只捏著帽子的手猛地收緊了,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像盤踞在枯樹上的老藤,他依舊沒看她。他只是死死盯著班主任的桌面,那里有一道不知何時被刻刀劃下的細小凹痕。

“嗯。”終于,一個單音節的、沉悶如石塊墜地的聲音從父親喉嚨深處滾了出來。沒有憤怒的質問,沒有替她的辯解,甚至沒有一句多余的話。這一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靈子心口最嫩的地方。他站起身,那頂被揉捏得不成樣子的帽子“啪”地一下扣回頭上,帽檐的陰影沉沉地壓住了他半張臉,只露出緊抿成一條鋒利直線的嘴唇。他動作幅度很大,帶得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一聲“嘎——吱——”。

“走。”他低吼了一聲,不是叫靈子,是命令一個物件。他甚至沒有等待她反應的意思,徑直轉身,大步朝門口走去,外套的下擺帶起一陣短促而冰冷的風。

靈子像被無形的線扯了一下,腳步有些發虛地跟上。在邁出辦公室門檻的剎那,身后傳來班主任如釋重負般的一聲輕嘆,扎進她后背的皮肉里。父親走得很快,步子又沉又急,皮鞋踏在空曠的走廊水泥地上,發出“咚、咚、咚”的悶響,一聲聲敲打著她的耳膜,也敲打著這漫長而羞恥的流放之路的開端。走廊的窗戶透進的光,把他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長,扭曲著,像個巨大的、沉默的囚籠,將她牢牢罩在其中。

家門在她身后關上,男人的目光沉甸甸地壓在她背上,帶著憂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慍怒。桌子上一碗重新熱過的面條,氤氳著最后一絲熱氣,最終也涼透了,凝成一團,如同她此刻封凍的心。像一具失了魂的軀殼,所有的聲音、動作、關切都被一層無形的厚膜隔絕在外。直到某個瞬間,一股無法言喻的沖動攫住了她,猛地從床上彈起,動作僵硬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無視了改生驚愕的呼喚,她徑直穿過屋子,腳步踩在通往屋頂的舊木梯上,“嘎吱——嘎吱——”每一步都像是踩碎某種無形的枷鎖。

屋頂豁然開朗,毫無遮攔傾瀉而下的陽光,帶著灼人的熱浪,瞬間包裹了她。水泥地面滾燙,空氣被曬得扭曲變形。圍墻粗糙的表面摩擦著她的掌心,帶著炙烤后的余溫。沒有猶豫,甚至沒有停頓,她雙手一撐,身體帶著一種奇異的輕盈感翻越過去——仿佛翻越的不是一道物理的障礙,而是她與世界之間最后一道無形的防線。腳底懸空,下面是令人眩暈的高度與熟悉又陌生的景象。

她穩穩地坐在屋檐最邊緣的水泥凸起上,雙腳懸垂在虛空之中。隨即,她撐開了一把傘,發出輕微的“啪”一聲,固執地在無云的晴空下張開,像一個拒絕融化的、小小的、孤獨的穹頂。傘下的陰影立刻籠罩了她,隔絕了刺目的光芒,也圈出了一片只屬于她的、狹小而絕對的寂靜領域。

世界驟然被壓縮在傘骨之下,耳邊只剩下自己微弱的呼吸聲,和血液在太陽穴處單調的搏動。她像一尊被遺忘在時間邊緣的石像,目光投向遠方。遠處是綿延的、火柴盒般的居民樓,灰撲撲的墻面,密密麻麻的窗洞。有些窗戶反射著刺眼的白光,像冷漠的眼睛;有些黑洞洞的,深不見底;還有幾扇窗開著,掛著晾曬的衣物,紅的、藍的、花的,在熱浪中微微飄動,是這片灰暗底色上唯一跳動的色彩,提醒著她那里存在著與她無關的生活。更遠處,城市的輪廓在暑氣蒸騰中模糊、晃動,像海市蜃樓。幾縷若有若無的炊煙,從某個看不見的角落升起,裊裊娜娜,最終也消散在無垠的藍里。

靈子就這樣坐著,一動不動。傘下的陰影隨著太陽的移動,在她腳邊緩慢地爬行、收縮、變形。灼熱的陽光先是舔舐著她的鞋尖,然后一寸寸爬上她的褲腳,膝蓋,最終將傘下那點可憐的陰涼擠壓得只剩頭頂小小一圈。汗水無聲地從額角、鬢邊滲出,沿著臉頰滑落,有的滴在滾燙的水泥上,瞬間蒸騰不見;有的流進嘴角,帶著咸澀的味道。

時間失去了刻度。蟬鳴在遠處樹梢上不知疲倦地嘶喊,起初清晰可聞,后來也漸漸模糊,融入了背景的一片嗡鳴白噪音里。偶爾有鳥雀撲棱著翅膀從頭頂飛過,投下轉瞬即逝的陰影。樓下巷子里傳來過幾聲自行車的鈴響,幾句模糊的人語,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遙遠得如同另一個星球的聲音。

她只是看著。視線穿透那些排列整齊的樓房,又似乎什么也沒看進去。思緒是空的,又像是塞滿了沉重的、無法打撈的碎片——軍訓操場上刺耳的口令,畫里顏料刺鼻的氣味,同學或好奇或疏離的眼神,父親在辦公室里佝僂著背點頭的身影,樓道墻壁上那道新鮮的、丑陋的凹痕……所有的畫面混亂地沖撞,最終又歸于一片茫然的空白,只剩下眼前這片由無數屋頂、窗戶和模糊光影構成的、無聲的風景。

正午的酷熱漸漸被午后綿長的暑氣取代,陽光不再那么垂直而暴烈,開始帶上一點傾斜的角度。遠處樓房的影子被拉長,投在彼此的身上,形成深淺不一的色塊。她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傘柄已被手心捂得溫熱。偶爾,一陣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的風拂過,掀起傘沿的一角,短暫地帶來一絲幾乎可以忽略的涼意,隨即又被包裹周身的悶熱吞沒。

太陽一點點西沉,從刺目的金黃變成溫暖的橘紅,將天邊的云彩點燃,也把遠處那些灰暗的樓房染上了一層奇異的、近乎悲壯的金紅色。這光芒穿透了傘面,將傘布上的卡通圖案映照得如同半透明的彩色玻璃,在她臉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夕陽的光線執著地追隨著傘沿的移動,終于,那最后一點傘下的陰影也被徹底吞噬。滾燙的、帶著血色的光芒直接落在了她的側臉上,睫毛在強光下投下細密的陰影,眼珠卻一眨不眨,固執地望向那片被夕陽點燃的、沉默的屋頂森林。

父親的聲音終于從樓下院子里傳來,一聲聲“靈子……靈子……”,被暮色浸染得沙啞而疲憊,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顫音,在漸起的晚風中飄散。那呼喚聲撞在傘布上,又輕輕滑落,仿佛無法穿透她為自己構筑的、傘下這個凝固的小世界。

她依舊坐在那里。傘下的世界,是她此刻唯一的堡壘和牢籠。那雙懸在虛空中的腳,鞋尖在最后的余暉里,隨著身體極其微弱的呼吸,無意識地、輕輕地晃動著,像鐘擺,丈量著腳下那片越來越深的、暮色四合的空茫。風大了些,鼓動著傘面,發出沉悶而單調的聲響。

回校那天,彌漫著一種近乎凝固的尷尬。走進教室的瞬間,所有目光——好奇的、探究的、避之不及的——都像細密的針,無聲地扎過來。靈子目不斜視,徑直走向自己的角落,仿佛穿過一片無形的荊棘叢。位置靠窗,陽光斜斜地打進來,將空氣中的塵埃照得纖毫畢現,也把她的影子釘在冰冷的地面上,格外孤清。

凳子事件像一道無形的裂谷,橫亙在她與所有人之間。班主任沒再找她談話,眼神里的失望卻沉甸甸的,每次掃過靈子,都像在確認一件需要小心處理的易碎品。同學們下意識地繞開她的座位,交談聲在靈子走近時會詭異地低下去幾度,又在走遠后重新浮起,帶著嗡嗡的回響,像隔著一層厚玻璃傳來的噪音。靈子成了教室里的一個靜默的幽靈,一個被貼上“不可預測”標簽的異類。

沉默不再是選擇,而成了唯一的盔甲,唯一的呼吸方式。言語是危險的,它們可能泄露內心的脆弱,或者再次點燃那自己也無法控制的無名之火。她把自己嚴絲合縫地包裹起來,唇線總是抿得緊緊的,眼神低垂,落在腳下的水泥地,或是窗外一成不變的灰白天空。回應任何問題,都只用最簡短的音節,點頭,搖頭,或者一個模糊不清的鼻音。

生活被壓縮成一條筆直、冰冷、毫無起伏的線段——畫室,食堂,寢室。

畫室成了唯一的避風港。在那里,沉默是被允許的,甚至是必須的。鉛筆劃過紙面的沙沙聲,炭條摩擦的粗糲感,顏料在調色盤上混合的粘稠聲響……這些構成了一個安全的世界。靈子把自己埋進石膏像冰冷的棱角里,埋進靜物臺上那些毫無生氣的瓶罐褶皺里,埋進素描紙上不斷疊加又擦除的陰影里。只有握著畫筆時,體內那股橫沖直撞、無處安放的東西,才能找到一條狹窄的通道,流淌出來,凝固在紙上。畫紙是沉默的容器,盛放著她所有無法言說、也不敢再摔砸出去的暴烈與荒涼。

食堂是最難熬的場所。鼎沸的人聲、碗筷的碰撞、油膩的氣味……像潮水一樣沖擊著感官。她總挑最角落、人最少的時間去,快速扒完碗里寡淡的飯菜,味同嚼蠟。目光從不與任何人對視,只盯著餐盤上洗刷不凈的油漬紋路,仿佛那是某種神秘的圖騰。周遭的喧鬧是另一個宇宙的噪音,與她無關。吃完,迅速起身離開,像逃離一個令人窒息的現場。

寢室,四人間,但她的存在感稀薄得如同空氣。室友們起初還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刻意的閑聊,在靈子持續的木然回應后,也漸漸歸于一種默契的疏遠。她們聊天、分享零食、討論電視劇,聲音隔著蚊帳傳來,模糊而遙遠。靈子拉上床簾,縮進自己的一方天地,有時盯著慘白的天花板,直到眼睛酸澀;更多時候,是借著窗外昏黃的路燈光,在速寫本上無意識地涂抹,線條凌亂而壓抑。翻身時,床板會發出輕微的吱呀聲,是這小小空間里唯一的回響。

走在連接這三點的路上,她總習慣性地貼著墻根。水泥墻粗糙的質感隔著薄薄的校服傳來,帶著日曬或夜露的涼意。這是一種奇異的依靠,一種不會躲避也不會評判的實體存在。視線低垂,一步一步,踩過落葉、水漬、或者光禿禿的地面。世界被壓縮成眼前這窄窄的一條路,和鞋尖前方不斷后退又不斷延伸的幾步距離。曾經試圖融入或至少維持表面平靜的那個“她”,似乎和那個摔碎的凳子一起,永遠留在了那個喧囂的操場夜晚。現在的靈子,更像一尊被搬回原位的、沉默的、布滿裂痕的石膏像,日復一日,在這三點一線構成的、寂靜無聲的軌道上,循環往復。畫筆是唯一的出口,也是唯一的囚籠。而未來,像畫室窗外那片永遠灰蒙蒙的天空,沉重地壓著,望不到盡頭,也透不進光。

均勻的呼吸聲和偶爾的翻身聲編織成一張沉悶的網,月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切割出一條冷冽的光帶。靈子像一尾沉在水底的魚,睜著眼,望著天花板上的光影隨著窗外搖曳的樹影變幻,那點微光無法照亮心底的沉郁,反而襯得四周的黑暗更加粘稠、窒息。一種難以言喻的沖動在胸腔里鼓脹,像被關在籠中的困獸,焦躁地用爪子撓著四壁。白天的三點一線,像一層厚重的石膏裹在身上,此刻卻在寂靜的深夜裂開縫隙,透出里面灼熱的、無處宣泄的巖漿。必須離開這里,離開這方寸之間令人窒息的空氣,離開那些睡夢中也可能帶著審視或憐憫的呼吸。動作是無聲的,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謹慎與決絕。掀開薄被,赤腳踩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脊椎,卻帶來一種奇異的清醒。校服外套隨意地披在肩上,像一層單薄的鎧甲。門軸發出極其細微的“吱呀”聲,在死寂中卻如同驚雷,她的心猛地一縮,屏住呼吸,凝神聽著身后的動靜——還好,只有室友模糊的囈語,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靈子迅速閃身出去,反手將門輕輕帶攏。

走廊空曠而幽深,感應燈因她的腳步而驟然亮起,慘白的光線刺得眼睛生疼。她立刻緊貼墻壁,隱入燈下最濃的陰影里,如同壁虎般靜止不動。直到那惱人的燈光終于熄滅,黑暗重新溫柔地包裹上來,才再次移動。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鼓點上,輕盈又沉重。

后墻的圍欄并不高,是那種老式的、銹跡斑斑的鐵欄桿,頂端帶著尖銳的矛頭。但靠近鍋爐房的角落,因常年攀爬(顯然不止她一個“夜行者”),欄桿被磨得光滑,縫隙也稍寬一些。指尖觸到冰冷粗糙的鐵銹,帶著夜的露水濕氣。靈子深吸一口氣,身體像貓一樣弓起,腳蹬住磚墻的凸起處,手臂發力,整個人便輕盈地翻越過去。衣角被矛尖刮了一下,發出輕微的撕裂聲,卻無暇顧及。雙腳落在墻外松軟的泥地上,一種奇異的、掙脫束縛的虛脫感瞬間攫住了她。

夜風一下子涌過來,帶著草木和遠處河水的微腥氣息,遠比寢室里渾濁的空氣清冽百倍。它吹拂著耳畔細碎的短發,也仿佛吹開了心口一絲淤塞。目標明確——操場。那個曾經引爆她所有憤怒、將她推入如今境地的喧囂之地,此刻在深夜里,卻像一個沉默的、巨大的、安全的容器。操場大門是兩扇高大的、冰冷的黑色鐵門,頂端是波浪形的尖銳矛尖,在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靈子走到門邊,雙手抓住冰冷的鐵條,粗糙的觸感刺著掌心。鐵門的網格是最好的攀爬梯,腳尖找到縫隙,手臂用力牽引,身體向上攀升,鐵門在重量下發出沉悶的“嘎吱”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每一次聲響都讓她心臟驟停,但動作卻未停歇。終于,她爬到了頂端,小心翼翼地跨坐上去。那波浪形的矛尖就在身側,像一排靜默的衛士,冰冷而危險。高度帶來的眩暈感夾雜著一種俯瞰的、近乎掌控的快意。

坐穩了。

世界驟然安靜下來,也開闊起來。

白日的喧囂、擁擠、目光、低語……全部被濃重的夜色過濾干凈,沉入深不見底的地底。偌大的操場空無一人,像一個巨大的、深灰色的、鋪著細沙的湖泊。跑道線在月光下若隱若現。遠處教學樓黑黢黢的輪廓,像蹲伏的巨獸。

然后,她抬起頭。

月亮。

一輪近乎圓滿的月亮,懸在墨藍色的天幕上,清輝如練,毫無保留地潑灑下來。它離她那么近,那么亮,冷冽、孤高、不染塵埃。月光洗去了白日的浮躁與渾濁,將一切都鍍上了一層銀白的、朦朧的、近乎虛幻的光暈。遠處的樹影是深黑的水墨剪影,近處草葉上的露珠反射著細碎的銀芒,像散落的星子。

靈子仰著頭,一動不動。頸項拉出脆弱的弧度,貪婪地承接著那來自遙遠天體的清冷光芒。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失去了意義。胸腔里那股橫沖直撞的、灼熱的巖漿,在這片無垠的清輝下,似乎被一點點冷卻、沉淀。月光像冰涼的溪水,無聲無息地流淌進心里那些干涸皸裂的縫隙,帶來一種尖銳的刺痛,隨即是奇異的、帶著寒意的撫慰。它不溫暖,卻足夠純粹。

所有白天的沉默、壓抑、格格不入,都在此刻找到了一個安靜的出口。不需要言語,不需要畫筆(雖然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鐵條上輕輕劃動,勾勒著月輪的輪廓),只需要這樣靜靜地坐著,被月光包裹。世界那么大,那么空,只有她和這輪孤月遙遙相對。它看過多少像她一樣無處安放的靈魂?它是否也曾在某個深夜,無聲地接納過一個摔碎凳子后茫然無措的女孩?

夜風更涼了,穿透薄薄的外套,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但她舍不得下去。身下是冰冷堅硬的鐵門,頭頂是孤高清冷的月亮。靈子像一只暫時棲息在危險邊緣的鳥,在這懸空的、寂靜的片刻,找到了某種失衡的、脆弱的平衡。月光如水,靜靜流淌,仿佛能洗去白晝的塵埃,也能暫時凍結心底那個名為“未來”的巨大黑洞帶來的恐慌。就這樣,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四肢僵得麻木,直到東方的天際線開始泛起一絲極淡、極冷的魚肚白,那清輝才戀戀不舍地開始褪去,將世界重新交還給混沌的黎明。

拾·果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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