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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我在臘月等你

(九)出院

家里的空氣,似乎比母親離開前更沉了。不是灰塵的沉悶,而是一種無形的、帶著藥味的、小心翼翼的重量,壓在所有物件的表面,也壓在每一次呼吸里。

改生回來了,整個人像被抽走了半副筋骨,脊梁骨似乎彎得更明顯了些,眼里的血絲是半年時光刻下的印記,深得洗不掉。他沉默地收拾著,動作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熟稔,仿佛這半年只是去上了個漫長的、格外辛苦的班。

然后,華光被牽了進(jìn)來。

她站在門口的光影里,像一個被突然放進(jìn)陌生房間的巨大的布偶。光線勾勒出她的輪廓,已全然不是靈子記憶中的模樣。藥物的副作用在她身上留下無法忽視的印記——像被無形的氣體充脹了一圈,臉龐圓潤得有些陌生,曾經(jīng)清晰的下頜線被柔軟的弧度取代,手臂和腰身都顯得異常豐腴、松軟。是一種不健康的“滂”,皮膚下似乎沒有肌肉的支撐,只有被藥物催生出的脂肪。她穿著干凈但明顯寬大了些的衣服,布料在肩頭和腰側(cè)堆疊出松垮的褶痕。

然而,最刺痛靈子眼睛的,是她的眼神。

清亮、安靜,帶著一種孩童般的茫然與好奇,怯生生地打量著這個她曾生活的地方。沒有焦慮的閃爍,沒有痛苦的陰翳,也沒有從前那種被生活重壓磨礪出的、帶著點鋒利和疲憊的底色。這雙眼睛,像被一場暴風(fēng)雨徹底洗刷過的玻璃窗,異常干凈,也異??斩?。她看著男人,流露出純粹的依賴;看向靈子時,則帶著一絲努力辨認(rèn)的陌生,像在看一個似曾相識的物件。

“華光咱回來了,回家了?!蹦腥说穆曇魩е环N刻意放輕的哄勸,像對待一個易碎的瓷娃娃。他扶著她的手臂,那手臂摸上去軟綿綿的,帶著不自然的溫?zé)幔呦蛏嘲l(fā)。

女人順從地坐下,身體陷進(jìn)柔軟的墊子里,更顯得她體型的龐大與虛浮。坐姿端正,雙手放在膝蓋上,像個第一天上學(xué)、努力遵守規(guī)矩的小學(xué)生。動作緩慢,帶著一種初學(xué)般的笨拙和謹(jǐn)慎。

桌上,是男人特意做的清淡飯菜。女人拿起筷子,動作有些遲疑,仿佛在回憶這件工具的用法。她吃得極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盯著碗里的米粒,仿佛這是世界上最新奇的東西。她不再像過去那般,吃飯時總皺著眉頭,絮叨著生活的瑣碎煩惱或?qū)`子的擔(dān)憂。偶爾抬眼,對男人露出一個模糊的、沒有任何具體含義的微笑,短暫地牽動她圓潤的臉頰,顯得格外單純,也格外脆弱。

“媽……”改靈試著叫她。

女人聞聲抬起頭,眼神聚焦在靈子臉上,帶著一種思索的神情。過了幾秒,一個溫和但略顯遲鈍的笑容在她臉上漾開,沒有激動,沒有久別重逢的酸楚,只有一種近乎本能的、對聲音回應(yīng)的友好。“嗯?”她應(yīng)了一聲,尾音微微上揚,帶著詢問,眼神依舊清澈得像一潭沒有漣漪的淺水。

男人連忙給她夾了一筷子青菜,輕聲說:“吃菜,多吃點?!迸吮沩槒牡氐拖骂^,繼續(xù)認(rèn)真地對付碗里的食物,仿佛剛才那一聲呼喚只是無關(guān)緊要的插曲。

飯后,她會在男人的引導(dǎo)下,在屋子里慢慢地走幾步,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更多時候,她只是安靜地坐在沙發(fā)一角,望著窗外,或者低頭看著自己那雙因為浮腫而顯得圓乎乎的手,手指無意識地互相絞著。她不再需要鎖起來的藥瓶,不再有歇斯底里的哭泣或無法控制的焦躁。她像被某種力量強行按下暫停鍵,停留在一個懵懂、平靜、對外界刺激反應(yīng)遲緩的“安全區(qū)”。藥物筑起了一道堤壩,攔住了洶涌的病魔,卻也沖走了她生命里那些豐富的、復(fù)雜的、帶著痛苦也帶著堅韌的“自我”。剩下的,是一個被藥物重塑的、溫順而空洞的軀殼,一個會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卻不再認(rèn)得生活重量的“孩子”。

靈子蜷縮在墻角,把臉深深埋進(jìn)膝蓋。原來,撕心裂肺的痛,也可以是寂靜無聲的。這個家,終于有了表面的安寧,卻失去了內(nèi)在的全部支撐,像一個被掏空了內(nèi)容物、只剩下虛浮外形的、沉默的氣球,懸浮在令人窒息的空氣中,不知何時會徹底破裂,也不知能飄向何方。母親身體的“滂”,像一個巨大而悲傷的隱喻,膨脹在家的每一個角落,擠壓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男人的脊梁,在短暫的、強撐起來的“安頓”后,終于還是被更沉重的東西壓彎了——是醫(yī)院賬單堆砌的山,是催債電話里冰冷聲音累積的冰,是鍋碗瓢盆里再也盛不起的、名為“明天”的恐慌。女人的情況,在藥物和改生寸步不離的看護(hù)下,確實“穩(wěn)定”了。她像一只被馴服的、溫順的鳥,按時啄食,按時飲水,按時在他輕聲的指令下躺下,睜著一雙清澈的眼睛,直到睡意將她籠罩。她不再歇斯底里,不再無端哭泣,甚至不再試圖去理解這個對她而言過于復(fù)雜的世界。這種“好”,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脆弱和徹底的依賴。

男人臉上的疲憊更深了,像刀刻的溝壑。他常常坐在昏暗的燈下,翻著磨損的賬本和醫(yī)院的單據(jù),手指劃過這些天文數(shù)字,發(fā)出沙啞的嘆息。煙霧在他指尖繚繞,嗆人的劣質(zhì)煙草味混合著家里揮之不去的淡淡藥味,織成一張絕望的網(wǎng)。他看著安靜坐在沙發(fā)角落、低頭玩著自己手指的母親,眼神復(fù)雜得像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有憐惜,有無奈,有深入骨髓的疲憊,還有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決絕。

第二天清晨,天色是壓抑的鉛灰。改生起得很早,動作比往日更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憂愁。他給她穿好衣服,像打扮一個洋娃娃,動作笨拙卻異常仔細(xì)。他把溫?zé)岬拿诇旁谛∽郎希职阉旁谒焓挚杉暗牡胤?。然后,他拿出了一把嶄新的、閃著冷光的掛鎖,還有一條粗實的鐵鏈。

女人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她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體,眼神追隨著男人的動作,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恐懼。她張了張嘴,喉嚨里發(fā)出模糊的、不成調(diào)的音節(jié),像幼獸的嗚咽。

“聽話,在家待著,”男人的聲音放得極低極柔,像是在哄騙,又像是在哀求。他蹲下來,平視著母親的眼睛,手指笨拙地替她捋了捋額前散落的碎發(fā)?!拔页鋈ァo你買冰糖,買好吃的。你聽話,好好待著,別亂動別開門,好不好?”他的語氣帶著一種連自己都無法說服的虛假輕松。

女人茫然的看著他,似乎努力想理解“冰糖”和“好吃的”是什么,但對“鎖”和“出去”的分離本能地感到不安。她呆呆地,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男人避開她的目光,深吸一口氣,像是要積蓄某種力量。他站起身,拉著女人的手,引著她走到臥室門口。然后,他異常迅速地將鐵鏈穿過門框上預(yù)先釘好的、結(jié)實的鐵環(huán),再將冰冷的掛鎖“咔噠”一聲扣緊。鎖舌咬合的聲音,在死寂的清晨里顯得格外刺耳、決絕。門縫下是她穿著拖鞋、微微不安挪動的雙腳。她甚至沒有哭鬧,只是發(fā)出更急促、更無助的嗚咽聲,像被遺棄在陌生角落的小動物。

男人背對著臥室的門,肩膀劇烈地起伏了一下,像被無形的重錘擊中。他沒有回頭,只是快速地穿好那件沾著污漬的夾克,拿起桌上裝著零錢、皺巴巴的黑色腰包。走到門口,彎腰撿起靠在墻角的、早已在無數(shù)次的奔波中磨損得不成樣子的頭盔。

“我……出去跑活兒,”他對著空氣,更像是對自己說,頓了頓,終于還是轉(zhuǎn)過頭,眼神里混雜著太多東西:沉重的囑托、無法言說的愧疚、一種近乎絕望的孤注一擲。

他推開門,冷冽的風(fēng)猛地灌了進(jìn)來。他跨上那輛油漆剝落的摩托,用力踩下啟動桿,引擎發(fā)出一陣劇烈的的轟鳴,隨即是持續(xù)不斷的突突聲。男人的身影,裹挾著破敗的摩托和刺耳的噪音,很快消失在巷口灰蒙蒙的晨霧里。

家里瞬間陷入一種更深的死寂。只有門內(nèi),女人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聲。

太行山寫生的通知貼在畫室墻上,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頭,在靈子心里激起的漣漪很快被更深的沉寂吞沒。半個月,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家,離開那扇掛著冰冷鐵鎖的臥室門,離開空氣中揮之不去的藥味和無聲的絕望……高聳的山巒、嶙峋的巖石、未曾見過的遼闊天空,像遙遠(yuǎn)的、帶著微光的幻影,在她心底死水般的孤寂里投下了一絲微弱的渴望。

然而,這份渴望立刻撞上了現(xiàn)實的冰冷墻壁。班主任把她叫到辦公室,推了推眼鏡,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公事公辦和不易察覺的疏離的神情。桌上攤開著一張打印紙,標(biāo)題是醒目的黑體字:《學(xué)生外出寫生安全免責(zé)保證書》。

“學(xué)校組織活動,安全第一?!卑嘀魅温曇羝骄?,沒什么波瀾,“考慮到你的……特殊情況,需要家長簽署這份保證書。寫明在外期間,因個人原因造成的意外,學(xué)校不承擔(dān)責(zé)任。”他頓了頓,目光在她低垂的頭頂停留了一瞬,“你父親需要親自來學(xué)校簽字確認(rèn)。簽了,你才能去?!?/p>

“特殊情況”四個字像針一樣刺了她一下。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摔凳子事件后靈子成了檔案里那個“情緒不穩(wěn)定”的標(biāo)簽,母親的精神病史更是她無法擺脫的陰影。她成了需要特殊“隔離”的風(fēng)險源,連集體活動的資格都需要一紙冰冷的契約來贖回。

靈子攥緊拳頭,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僵硬地點點頭。走出辦公室,走廊里同學(xué)們興奮的議論聲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傳來,模糊不清。她們在討論帶什么畫具,憧憬著山里的風(fēng)景和自由的空氣。而她,只感到一種被剝光了示眾的羞恥和冰冷。她的“孤僻”,她的家庭,她無法控制的憤怒和深埋的悲傷,此刻都化作了這張紙上冷硬的條款,將她與其他人的世界徹底隔開。

改生接到電話時,正在巷口擦他那輛破舊的摩托車,手上沾滿黑乎乎的油污?!鞍帧瓕W(xué)校寫生……要你去簽字……保證書?!彼龥]有解釋細(xì)節(jié),也不需要解釋。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只有他粗重的呼吸聲,然后是一個短促的、帶著濃濃疲憊的回應(yīng):“……知道了。明天我去?!?/p>

第二天下午,父親來了。他換上了那件相對干凈些、領(lǐng)口卻依然磨得發(fā)白的藍(lán)色工裝,頭發(fā)梳過,但鬢角新添的白霜和眼下的烏青怎么也遮不住。他站在辦公室門口,高大的身軀微微佝僂著,像一座飽經(jīng)風(fēng)霜侵蝕、隨時可能傾頹的山。身上的機(jī)油味和汗味,與辦公室里消毒水和紙張的味道格格不入。班主任把那張保證書推到他面前,指著需要簽名的地方,又重復(fù)了一遍那些條款:“……個人原因造成的意外……學(xué)校不承擔(dān)責(zé)任……家長需明確知曉并同意……”

男人低著頭,渾濁的目光掃過這些密密麻麻的印刷字。這些字對他來說,大概像天書一樣復(fù)雜而遙遠(yuǎn)。他認(rèn)得自己的名字,認(rèn)得“意外”,認(rèn)得“責(zé)任”,這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握著筆的手指微微顫抖。嘴唇嚅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像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的。

他伏在桌上,脊梁彎成一個沉重的弧度,仿佛簽下這個名字需要耗盡全身力氣。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聲響,緩慢而滯澀。他一筆一劃地寫著自己的名字,寫得異常認(rèn)真,也異常艱難,仿佛不是在簽名,而是在簽下一份沉重的認(rèn)命書,認(rèn)命于女兒的“特殊”,認(rèn)命于生活的無情盤剝,認(rèn)命于他作為父親卻只能用這種方式“保證”女兒的安全。

簽完最后一個筆畫,他放下筆,指尖似乎還殘留著用力過度的生硬。他沒有看她,只是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班主任,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確認(rèn):“簽了……就行了吧?她能去了吧?”

“可以了?!卑嘀魅吸c點頭,收起保證書,動作利落。

改生如釋重負(fù)般地呼出一口氣,那口氣里沒有輕松,只有更深的疲憊。他這才轉(zhuǎn)向她,眼神復(fù)雜地在靈子臉上停留了一瞬。有無奈,有愧疚,有無法言說的沉重,還有一絲……幾乎是轉(zhuǎn)瞬即逝的、近乎祈求的安撫。他張了張嘴,最終只干巴巴地擠出一句:“出去……散散心也好??偙取i在家里強?!边@句話像是對她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苦澀和自嘲。

說完,他不再停留,仿佛多待一秒都是煎熬。他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辦公室,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沉重而倉促,像是急于逃離這個讓他簽下“賣身契”般保證書的地方。辦公室里只剩下靈子和班主任,那張簽了父親名字的保證書,此刻正靜靜地躺在班主任的抽屜里,像一道無形的符咒,也像一紙冰冷的判決。

“好了,回去準(zhǔn)備吧?!卑嘀魅蔚穆曇舸蚱瞥良?。靈子機(jī)械地轉(zhuǎn)身,走出辦公室。走廊里明亮的燈光刺得眼睛發(fā)疼。同學(xué)們依舊在興奮地討論著,那聲音此刻清晰地涌入耳朵,卻像隔著一層真空。剛才父親簽字時佝僂的背影,他指尖的顫抖,他嘶啞的確認(rèn),還有那句“總比鎖在家里強”……像無數(shù)破碎的玻璃片,在她腦海里旋轉(zhuǎn)、切割。

心里沒有預(yù)期的如釋重負(fù),沒有即將遠(yuǎn)行的雀躍,只有一片巨大的、呼嘯的、冰冷的空。

空落落的。

仿佛父親簽下的那個名字,連同他最后那句苦澀的話,一起抽走了她胸腔里僅存的一點熱氣,留下一個巨大的、穿堂而過的空洞。那張保證書,與其說是為她換取自由的通行證,不如說是一份殘酷的證明書——證明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需要被“免責(zé)”的風(fēng)險,證明連最親近的父親,也不得不以這種方式,將她推向一個需要劃清責(zé)任界限的境地。

太行山的輪廓在想象中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父親伏案簽名時那沉重的、佝僂的剪影,和他匆匆逃離時,背影里那份沉甸甸的、無聲的絕望。這份空落,比鎖住母親的那把鐵鎖更冰冷,更沉重,它無聲地墜在她的心上,預(yù)示著這場即將到來的遠(yuǎn)行,底色早已是一片荒蕪。

天還沒亮透,灰藍(lán)的穹頂壓著城市沉睡的輪廓。靈子背著沉重的畫夾和塞得鼓鼓囊囊的背包——里面是幾件換洗的衣物、簡單的洗漱用品,還有那份沉甸甸的、父親簽了名的保證書的復(fù)印件藏在夾層里。門口停著學(xué)校租來的大巴,引擎低吼著,噴吐著白氣。同學(xué)們?nèi)齼蓛?,帶著睡意和掩飾不住的興奮,嘰嘰喳喳地往車上搬行李,彌漫著一種躁動的、即將遠(yuǎn)行的荷爾蒙氣息。

靈子像一塊格格不入的礁石,安靜地站在人群邊緣,看著他們互相幫忙遞送畫箱,分享零食,交換著對太行山的憧憬。掃過車窗,里面映出自己模糊的身影——短發(fā),沉默,背著與周遭歡快氛圍截然不同的沉重。沒有人主動和她搭話,她也無意融入。這份刻意的疏離,在此刻,竟成了一種微弱的、保護(hù)性的盔甲。

大巴駛向火車站。清晨的站臺空曠冷清,只有他們這一群背著畫夾、行色匆匆的學(xué)生。最早一班北上的綠皮火車,像一條疲憊的鋼鐵長龍,匍匐在鐵軌上。車廂里混雜著泡面、汗味和鐵銹的氣息。找到硬座,靈子把畫夾和背包塞進(jìn)行李架,緊挨著冰冷的車廂壁坐下。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在熹微的晨光中快速后退,如同褪色的舊膠片。

車輪撞擊鐵軌,發(fā)出單調(diào)重復(fù)的“哐當(dāng)——哐當(dāng)——”聲。一夜未眠的疲憊和車廂里逐漸升高的溫度,像一只無形的大手,很快將興奮的同學(xué)們按進(jìn)了夢鄉(xiāng),鼾聲、輕微的磨牙聲、頭靠在鄰座肩上的依偎……靈子靠著窗玻璃,看著外面飛速掠過的、模糊不清的田野與村落,它們?nèi)缤丝痰乃季w,一片混沌,沒有焦點。那份空落感,并未因離開家而消散,反而在這移動的、陌生的空間里,變得更加龐大而具體。父親佝僂簽字的背影,母親門縫下不安的雙腳,還有那把閃著冷光的掛鎖……像無聲的黑白默片,在腦海中反復(fù)播放。車廂像一個移動的囚籠,載著她奔向未知,也載著她無法逃離的過去。困倦襲來,意識在冰冷的玻璃和沉重的回憶間沉浮,卻始終無法真正入睡。

不知過了多久,刺耳的汽笛聲劃破混沌,火車抵達(dá)了一個灰撲撲的小站。下車,清冽的山風(fēng)猛地灌入鼻腔,帶著塵土和草木的原始?xì)庀?,瞬間驅(qū)散了車廂里的渾濁。然而,旅途遠(yuǎn)未結(jié)束,幾輛更破舊的中巴車早已等候在站外,車身上沾滿了干涸的泥漿。

真正的顛簸才剛剛開始。

中巴車像喝醉了酒的甲殼蟲,一頭扎進(jìn)了莽莽蒼蒼的群山懷抱。山路不是路,是纏繞在巨人嶙峋肋骨上的、九曲十八彎的羊腸。路面坑洼不平,布滿了碎石和被車輪反復(fù)碾壓出的深深溝壑。車身劇烈地?fù)u晃、顛簸、彈跳,五臟六腑都跟著移位。每一次劇烈的顛簸,都伴隨著金屬部件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和行李架上物品碰撞的悶響。

起初,同學(xué)們還強忍著不適,但隨著車子越爬越高,盤旋的山路將驚險赤裸裸地甩在每個人眼前——車窗外,一側(cè)是陡峭得近乎垂直、怪石嶙峋的山壁,粗糙的巖石紋理仿佛觸手可及;而另一側(cè),僅僅隔著狹窄的路肩和一道象征性的、低矮破敗的水泥墩(有些地方甚至沒有),便是深不見底的懸崖!濃重的霧氣在谷底翻涌,只能隱約看到下方更遠(yuǎn)處墨綠色的樹冠頂梢,如同漂浮在虛無之上的孤島。那深淵,像一個無聲張開的巨口,吞噬著視線,也吞噬著勇氣。

每一次急轉(zhuǎn)彎,車身都向外側(cè)懸崖方向猛烈傾斜!輪胎似乎擦著懸崖的邊緣碾過,卷起的碎石滾落下去,瞬間消失在深不見底的霧氣中,連一絲回響都聽不見。

“啊——!”

“我的天!要掉下去了!”

“師傅你慢點開?。÷c??!”

車廂里瞬間炸開了鍋。此起彼伏的尖叫、驚呼、倒吸冷氣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充滿了真實的恐懼和一種被危險刺激出的、近乎病態(tài)的亢奮。有人死死抓住前排座椅靠背;有人緊閉雙眼,把頭埋入同伴懷里;有人則扒著車窗,臉色煞白卻又忍不住去看那令人眩暈的深淵。年輕的生命在極致的危險邊緣被激發(fā)出的原始反應(yīng),像一股洶涌的浪潮,席卷了整個車廂。

靈子的身體隨著每一次劇烈的顛簸和傾斜而晃動,像狂風(fēng)中的一片葉子。她的臉貼在車窗上,目光死死地釘在車外那近在咫尺的懸崖邊緣。沒有尖叫,沒有閉眼,一種奇異的、冰冷的平靜籠罩著她。深不見底的霧氣,吞噬一切的虛空,仿佛有著一種致命的吸引力。它不像家里那令人窒息的絕望,而是一種純粹的、徹底的、冰冷的“空”。在那極致的墜落面前,父親的保證書,母親的嗚咽,家里的債務(wù),她自身的孤僻與憤怒……所有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的東西,似乎都變得輕飄飄的,隨時可以被這深淵吸走,歸于徹底的虛無。

當(dāng)車身再次以一個駭人的角度向外傾斜,半個輪子仿佛懸空時,全車的尖叫達(dá)到了頂峰。她的心跳也漏了一拍,但隨即,一種近乎解脫的念頭荒謬地閃過腦海:如果就這樣掉下去……那份保證書,是不是就徹底生效了?父親是不是就……徹底“免責(zé)”了?這個念頭像一道猛烈地閃電,瞬間刺穿了麻木的外殼,帶來一陣尖銳的戰(zhàn)栗和更深的空茫。

她移開視線,不再看那深淵。轉(zhuǎn)過頭,看到的是車廂內(nèi)一張張因恐懼或興奮而扭曲變形的年輕臉龐,他們尖叫著,緊緊依偎著,在這極致的危險中尋找著彼此的依靠和存在的證明。而她,像一個被剝離出來的旁觀者,坐在沸騰的恐懼浪潮中心,身體感受著山路的顛簸和懸崖的凝視,內(nèi)心卻是一片死寂的、被那深淵映射出的、更為巨大的荒蕪。太行山的險峻,并未讓她感到一絲激動,它只是用一種更直觀、更暴烈的方式,映照出心底那片早已存在的、深不見底的懸崖。

拾·果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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