箐營山上煤炭廠早上六點半后生意好了起來。它在箐營村對面一座山的樹林里。早上,一些商人(大部分都是中年人)會牽著馬來這邊運煤炭,吃一頓土豆,討論一會兒價錢,然后回家。天徹底亮了起來后,父親和鄰家哥哥們喜歡去另外一座山燒烤雞慶祝又賣了多少煤炭,平常他們兩個經常在中午或晚上的間隙在我家討論,順便吃媽媽燒的土豆。電視機里放的永遠都是抗日片,什么(亮劍),什么(戰火中的青春),門口的梨樹樹冠彼此交叉,快把關豬的豬房遮蔽了,村子里的老式木房子在這個小村莊里可算是碩果僅存,讓這個小山村顯出與世無爭之意。老爸和鄰家哥哥的煤炭廠人來人往,生意不錯。
雖然每晚回家都已是凌晨,老爸還是每天早上五六點鐘就去山上挖煤炭了。煤炭洞在山上中腰。早上九點,這是山上最安靜的時刻,要到下午五點才會有一些客人來這里買煤炭。當然生意好還是得數早上的時候,因為他們要趕運回家后去下地,好像夜晚對人們而言攜帶疲勞,引導老爸那一類人經常坐在門口抽煙、吃飯或看電視。有時候老爸在想,要是沒有孩子這個家該有多么無趣啊。
即便在家里老爸也喜歡穿正裝。他穿著毛線衣,外套一件西裝挺括,板寸頭讓那兩只招風耳朵更為顯眼。媽媽走出來說,阿軍來了——鄰家大哥,過去陪他坐會。爸爸皺了皺眉頭。已有好久沒見到阿軍了,去年還是過年的時候見過至今沒再見了?記不得了。反正阿軍現在常年在外打工,他們父子之間不來往很久了。老爸讓媽媽去把一把小木板凳拿過來。
阿軍站在老爸面前,陽光大方,健談,但又略顯有些拘謹。老爸知道阿軍跟他玩得好,每年回家一有時間都不陪他父親老上老爸這邊來找老爸談天論地。
可三個月以后,阿軍再來的時候,母親跟阿軍說。老爸得了重病。他沒有詳述老爸得了什么病,只說老爸可能這次挺不過去了,阿軍有時間就多去和他談談心……
二零一四年一月份左右,一個極其普通的日子,陽光夾雜著一絲絲涼涼的冷風,沙沙地向半空中飄著。如今已到冬季,冷風不會不來,還沒等人裹緊衣服,就已經穿刺后背。貴州寒冷而漫長的冬天似乎才剛剛來臨,不知道春天來的時候,爸爸會不會陪我們去種地。
在這樣風和日麗又冷的日子,村里的大嬸伯娘還是會上山砍柴放牛,阿姨們寧愿一整天忙著也不會在家里烤個火。所以,山坡上的小路倒也多了些許嘈雜。森林背陰的地方,還能看見幾個大姑大姨在收葉子,樹上的積水被風吹得到處晃動,然后落在小路上,敲擊在地上被泥土蝕化,林間小路上到處都漫流著骯臟的污水。但阿姨們依然各自低著頭做各自的。黑漆漆的樹林里,有時會偶爾有個阿姨背著一大背袋樹葉走過來,雙手抓著口袋兩邊,胳膊上挽幾根柴,氣喘吁吁的走過來。,山坡森林倒是在這樣的日子里充滿了些許生氣,變得可愛了幾分。
可是在半山腰坐落的小村莊里,此刻卻有一番悲催景象。早飯剛過,有一堆人,盤腿各坐,或站著守著一個中年人,中年人大概四十歲的樣子。他們低著頭烤著火,小孩在嚷嚷著跟母親要奶吃、大一點的孩子你追我趕地跑過幾間房,向中年男人家旁邊那條小溪蜂擁而去。偌大的一個木房子,一條小溪從旁邊流過,霎時間就被這活潑的孩童群追趕踩過小溪,溪水變成了一條褐色的小溪。與此同時,那些父母在中年男人家里的孩子們,也正跑過小溪跑到爸爸懷抱,撒嬌要辣條吃。他們嘟著嘴,一邊搖晃大人手一邊哭,通過一場由孩子吵吵鬧鬧的場景。不多時圍在中年男人家里的男女老少便各自回了自己的家,喂豬,帶孩子。在屋內的一張木床上,現在已經躺了一個中年男人,是的,他就是我的爸爸,生病了。
我們那地方,過去極少有藥店,更別說醫院。一般老人孩子生病,都是請陰陽先生。什么人家請哪位先生,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村里三大姑八大姨老人孩子生病了、差不多都是村里的陰陽先生看。陰陽先生要帶香入戶,說是點香看什么鬼神才曉得病因,我爸因幼時爺爺奶奶不在家,誤食了過多鹽,長年患有哮喘病,在我的記憶里他好像沒有一天正常不生病,平時都是靠去鎮上的藥店買頭痛片來緩解,嚴重的時候都是媽媽去請的陰陽先生來做法事……
他好像是后半生都沒有健康過。因為家境貧困,父母逝世,他受盡了叔叔嬸嬸的欺辱,心理上的痛遠比身體的還要多。
爸爸生前不知有多少個日日夜夜都在外面挖煤,就這樣一車一車的挖到天明,那時候,每一次周末放學回家,就突然發現爸爸好像為了我們,忘了自己身體不好。仿佛我們家關豬牛房門口的那顆梨樹。樹皮再打褶、樹干再萎縮,都滿樹枝的為牲口房遮風擋雨……其實,不是爸爸很堅強。只是,都是為了我們。
有一次爸爸哮喘病犯,還吐了血,僅僅怕影響我上課,重病期間我打電話回家的時候也瞞著我。直到,病痛折磨他實在扛不住,才叫媽媽打電話讓我回家看他。此時,他已經病得吃穿不能自理。他的病愈來愈重,健康狀況每況愈下。在床上,他不記得我是誰,總是胡言亂語;吃飯也靠媽媽喂,甚至多次不吃飯,顛倒了黑白天……即便是這樣,一生要強的爸爸,還是不愿意看見我們哭,要我和二弟回學校上課。
把困難留給自己,把美好留在人間。大病時,父親做出了他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首先是他讓媽媽做了醫生一直不讓他吃的羊肉粉給他吃;其次是堅持不會去醫院治療。他說在他平凡的生命里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我們的未來就是他最大的財富與最后的希望。那個時候他背對著說讓我們以后照顧好自己這些話,然后凝眸望著遠處,未來似乎已鋪展在前方,只是沒有人肯真的打開看看。他看到媽媽眼睛里的渴慕,渴求,甚至是可惜。突然覺得人生的取舍太多,而每一件,都是他不想舍棄的。他一生的希望,就是希望我們好好的。盼望自己的兒女能有個好的環境生活!然而一直到爸爸離開這個世界,他卻始終沒有等到他的兒女長大成人,結婚生子。他靜靜躺在陽光傾瀉靠窗口的床上,四周開闊得像荒野,依稀傳來我們的啼哭聲。媽媽上前拉住他的手,媽媽輕輕挽住他,靠在床頭上,任由眼淚打亂他的臉,依然身姿挺拔。直到弟弟從門口進來叫住他們,問他今天有沒有好點,弟弟做了一整鍋的洋芋絲片(土豆片)叫他去吃。
弟弟叫了他們過后很長一段時間,盡管晚飯已經又越過了幾個小時,但連續發高燒的爸爸依然是臉色蒼白的貌樣,沒起去吃飯。客廳燈火通明,可卻一片沉靜。而夜晚的時間對我和媽媽來說也越來越長了。
一直熬到了一月十號,快到十號白天的幾個小時,屋里突然傳來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哭聲。媽媽哭得天昏地暗,甚至死死的抱著爸爸。根據村里的習俗,這種場景是有人仙去了。是的,從這種場景來看,或多或少有些悲傷的跡象了,我的爸爸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人間。
十號的那一天早上,寒風突然停了。天空彌漫著溫暖的陽光,溫柔慵懶的一束束光籠罩著整個小村莊。
日后連續著的幾天里,都是風和日麗,陽光散落。村民驚異地發現,到過年了;二伯娘已經買了很多雞。如果注意一點觀察看,那被陽光籠罩著的村莊,到晚上,經常冒出放煙火聲。同時,還有些別的人家在烤大米餅,白色的餅在炭火上燒烤,皮開始泛出褐色黑色的疤,然后餅變得圓鼓鼓的,鼓起了人們過年的氣氛,像快要到來的春天一樣令人悅目,可惜,這一年,這些氣氛都不會屬于我,那個還沒到來的春天也不會屬于爸爸。
我和媽媽阿弟(我弟弟)的年表面上過得和往年差不多:吃豬蹄、雞腿、面餅;寫沒寫完的作業;在門口還有鄰居家的各個角落打鬧。阿弟繼續把吃了一半的粉條夾一半到我碗里分我吃。我們兩個人現在的交談看不出悲傷,但吃到一半,阿弟問我,姐,為什么他們要把爸爸放進棺材里呢?我說:因為爸爸離開我們了,離開我們了為什么媽媽不讓爸爸的身體一直留著讓我想他的時候看呢?阿弟說,然后就抱著碗低頭抽泣起來,可倒比爸爸剛剛離開的時候好多了,并且對爸爸離開的一些情況也有能明白。
那個時候,無數個日夜倒轉天空和四季,我都夢到自己在海上航行和風比較生命的長短,海比溪大,可我只有一艘破船,遭遇讓身在其中的人不得不傷感,當我真正能理解爸爸的時候,明白他在我們成長的歲月里付出的關愛,卻是從他離開我們后我們才會領悟。
就像在這個世界上,懂得珍惜的人很少,很不懂感恩的也不多,諾大的人間,大多數人還是以失去了才開始懂得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