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冠宇那年二十歲,雖然已經上過一年醫專,卻都是補學高中的數理化知識,對于醫學知識一竅不通。他滿心的擔憂和郁悶,當下決定拜保健員林秀薇為師,一切聽從她的指揮。林秀薇人特別好,非常耐心,從來不會因為江冠宇沒有接觸過某些簡單的藥理江冠宇而生氣,而是細細引導他。在衛生室里的任務也不重,只是有些繁瑣,每天要背著藥箱去田間地角巡回,有時還要幫忙去拔秧。巡查回來也往往不得安生,總是還沒坐下一會兒就有個人“哎呦哎呦”地扶門而入,說是受了重傷,要抹點紅藥水、碘酒之類。但他們其實頂多有些輕微擦傷,全無大礙的,要求貼了膠布之后,馬上生龍活虎地出去了。看著好幾個人都是這樣,江冠宇不解:“這膠布這么大功效?”
林秀薇嘆了口氣,無奈地說:“衛生室是免費的,這兒的人都窮怕了,這種便宜都是能賺就賺,好像多涂點藥水就會發家致富了一樣……”
這時又闖進來一個黑漢子,說是中暑了,嚷著要喝點“十滴水”解暑。江冠宇和林秀薇相視一笑,還是去藥箱給他拿來了。黑漢臨走時說還要再拿上一包“人丹”,田里還有人暈了,要帶去給他們吃。
目送人離開,林秀薇敲著有些酸痛的腿,偷笑著對冠宇說:“你沒來之前,就他,他叫吳老黑,天天來,今天這里痛了,明天那里病了,現在演的越來越像了!能出工勞動的,身體基本上都是健康的,就算有點小傷小病,也總得到休工清洗后再行處理。你們也真是可憐,放著好好的學不上,來我們這窮鄉僻壤的地方做什么‘田頭巡回醫療’,真是搞搞形式,折磨你們這些無知的學生而已啊!”
江冠宇大為感動,誰曾想林保健員竟然是知己!她還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尋不到出路,卻還要為自己不平。從此之后,兩人能聊的話題更多了,冠宇還發現林秀薇頗有文采,喜歡在本子上寫下對生活的感受,雖然辛苦,卻從不抱怨。江冠宇來這兒之前曾在學校圖書館借了本巴金的《徽章》,書很薄,他自己限量,每天只能看三、四頁,舍不得多看。晚上臨睡前一邊朝著明州的方向遙望,企盼著何時能夠脫離苦海,一邊在書中稍尋些慰藉。自從知道林秀薇也喜歡閱讀后,兩人就常常談論文學,江冠宇還把《徽章》借給她看。
一天早上,江冠宇來到衛生室,發現林秀薇早就到了。她眼角透出激動的微紅,很是興奮地把一張紙片遞給他看,上面是她寫的一首小詩:
“水倒著流,
人倒著走,
雪從地上回到天上,
墨和油彩從剝脫的墻上回到盒子里。
游行的隊伍躺回床上。
街角有個女孩嘲笑你,
說:
‘才不是這樣。’”
江冠宇吃了一驚,這完全不像一個從小在山里長大的孩子寫出句子:“這是你寫的嗎?你是詩人啊!”
林秀薇說:“這是我昨天晚上寫的!我總想記錄記錄當下的感受,我覺得我不會永遠困在這里的……哦,對了!以前爸爸有一本法國詩人蘭波的詩集,我喜歡他的詩。他瘋狂、自由,雖然我不是很看得懂,但我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你想看嗎?我晚上偷出來給你。”
江冠宇連忙點頭,他也覺得林秀薇是自由的,一定有更廣闊的天地在等著她。像貧瘠村口的那棵香樟樹,如此艱難,卻也煥發生機。
他們就這樣白天巡診、聊天,晚上看書、聊天。林秀薇家里有很多書,她爸爸以前都不讓她看,但現在兩個人幾乎都給看了個遍,從魯迅到郭沫若,從巴爾扎克到雨果。他們摘抄著美好的句子,這一段歲月窩囊且憋悶,在江冠宇的人生中似乎是蹉跎多余的,但因為有書籍,更有林秀薇,生活好像變得玲瓏可愛。
江冠宇接到通知了,馬上該返校上課了。臨行的前一天早上,秀薇卻接急診走了,江冠宇獨自一人在衛生室百無聊賴又心急如焚,怕走之前都不能和秀薇告別。吳老黑又在這時不合時宜地闖進來,說是要量體溫,腦袋昏沉,怕是發燒了。江冠宇沒心情招呼他,隨手拿了一支體溫計就讓他含在嘴里,幾分鐘后一看體溫確實沒事,又打發他走了。萬幸,林秀薇中午前趕了回來,一邊放包洗手,余光瞥到了桌上還沒收好的溫度計,有點驚奇地說:“你今天給他們量肛溫了啊?”
江冠宇嚇了一跳:“啊?沒有啊,早上吳老黑來,我就正常給他量啊。”
“但是桌上那只是肛表啊!作孽作孽!”
江冠宇這才發現,體溫計的蓋子上有兩個小字寫著,他尷尬地笑笑,連連道歉:“剛才實在沒注意,這怎么辦?”
林秀薇笑得直不起身:“算了算了,也不怪你,每一次量完也都會消毒的,吳老黑偷懶耍滑,這也算小懲大誡了。喏,那個藍色蓋子的才是口表,你下次回城里當大醫生了可千萬不要再做這種傻事了!”
這次告別因為江冠宇鬧得笑話倒成了“喜別離”,看著汽車后視鏡里林秀薇越來越小,后來連村口的香樟樹也看不到了。但江冠宇的心里卻有一種莫名的安定,躊躇滿志,他的手里拿著林秀薇送給他的一句話:“我不曾害怕過死亡,也不曾畏懼過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