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曾來明州看過江冠宇一次,是中秋節。在家鄉每人可以憑票供應七分錢一只的月餅兩只,只比銀元略大點。三個人共六只月餅,父親如數裝在一個玻璃瓶里,專程送到學校,顫顫巍巍地拿給冠宇來吃。他們自己卻連味道都舍不得嘗。江冠宇實在不忍心接受,連連讓他別來,自己這里能卻吃到,但父親始終堅持,一封信寄來又推辭不掉,只得妥協。江冠宇記起班上同學前幾天給了他兩張戲票,就打算帶父親一起去“明州大世界”劇場看一場戲。記得是甬劇《蘆蕩火種》。散場后,隨著人流擁擠出來,江冠宇問父親戲好不好看。父親說:“現代戲,也沒啥看頭。”后來父子兩人在藥行街與開明街交叉口的一家點心店內點了一碗“淡塊”充饑。這是用豇豆湯煮的糯米塊,是當地的一種特色食物(只能叫做“食物”而不能叫做“美食”)爺倆倒也吃得快樂。在飯店吃飯要糧票和鈔票,手續繁雜,店里排隊的人很多,里三層、外三層地排隊要等候很長時間,有時一轉眼自己的飯碗甚至都會被人搶了去。
冠宇和父親坐在靠門口的小桌上。淡塊一毛錢一碗,父親還要省下部分給冠宇吃。一個不肯要,另一個執意要給,推來搡去吸引了旁邊排隊人的注意。旁邊的大媽似笑非笑,江冠宇的臉了“刷”一下紅了。覺得這樣著實也不好看,便只好從命了。
在明州的飲食小店里,除了淡塊,還有一種受歡迎的吃食就是面條,但店家通常會把面條放在開水中燙到半熟后撈出,分成二兩半一小堆,攤放在竹匾上晾著。等到顧客來時,再下鍋燒煮后裝碗供應,因為這樣比較快,能應付更大的客量。但就在那次,冠宇親眼看見個餓極了的窮漢,突然抓了把攤晾著的半生面條邊吃邊狂奔而逃,店員們立即出來追打。窮漢雖餓,跑得卻快,店員追趕不上無奈回來。餓漢路上又看到一個老人從菜場買菜回家,正提籃拾級走過拱橋。菜籃子的面上放著兩只烤番薯,這餓漢剛吃完了生面條,又突然上來搶老人的番薯,抓起一只就往嘴里塞。提籃老漢猝不及防,另一手正好拿著把收攏的雨傘,順手就用傘跟打了過去。搶食者只“啊呦”一聲便負痛快跑,失食老人也只能望而興嘆。
這大饑荒的慘狀隨處可見,父親親眼所見更是擔心得不行。父親一路上嘮嘮叨叨,讓江冠宇要小心,沒事不要從學校出來。“老家雖然窮,但是人人老實種地,一年到頭倒也稍有余糧,怎么這城里人倒像餓狼?”為了寬老父親的心,冠宇陪著父親去中山公園游玩了一圈,還為他拍了張一寸的黑白照片,又給他買了頂老人帽。回家的時候,冠宇陪父親在汽車南站上的車。直到上車最后一刻,父親還在囑托孩子的安全。
其實關于糧食的問題,在江冠宇這批學生進校時就已經比較緊張了。對于正在長身體的青年學生來說,每人每月三十來斤的定量,又沒有什么油水,整天都是饑腸轆轆的。后來,學校食堂的早餐稀飯里為了減少精米的量甚至會摻酒槽,弄得不會吃酒的人飯后成了“關公臉”!有時會拌些蕃薯藤粉,一鍋亂燉,這就跟豬食沒有多大差別了。
因為長期處于饑餓狀態之中,江冠宇的身體竟然比小時候還要不好。每次放假回到家里,親戚朋友都會問他父母親說:“為什么這樣瘦?真的是餓煞了!”到了家里,不管吃什么,他都覺得味道特別好。每次吃飯都有“肚飽眼饑”的感覺,速度極快,風卷殘云。即使稍加留意,盡量細嚼慢咽少吃,仍免不了消化不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