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總像是老天爺打翻了水缸,淅淅瀝瀝的雨,一連下了半月有余。青石板路上生滿了青苔,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發霉的氣息,連帶著人的心緒,也變得黏膩而壓抑。
曉雅立在繡坊門前,手中攥著的繡帕早已被雨水洇濕,布料皺巴巴地貼在掌心。指節泛白,用力的模樣,恰似帕子上那半殘的并蒂蓮——針腳歪歪扭扭,花瓣還未繡完,便被水痕暈染得不成樣子。檐角垂下的雨簾如同一道透明的屏障,將她與坊內的熱鬧隔絕開來。
“喲,這不是陸先生家的千金?”一聲帶著譏諷的輕笑,穿透雨幕,刺進曉雅的耳膜。
她渾身一僵,緩緩抬眼。只見表妹周明姝撐著湘妃竹傘,裊裊婷婷地立在青石板上。月白襦裙纖塵不染,腰間金絲繡著繁復的纏枝蓮紋,鬢邊珍珠步搖隨著她輕蔑的笑容輕輕晃動,折射出冷冽的光。
曉雅下意識將手背到身后,試圖藏起掌心滲出的血珠——那是今早為了趕工繡鴛鴦,被銀針反復扎破的傷口。可她的動作還是慢了一步,眼尖的明姝已經瞥見那抹刺目的紅。
“這般粗笨的手,也配學繡?”明姝踩著積水逼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曉雅的心尖上。她故意將傘面傾斜,冰涼的雨水順著曉雅的脖頸灌進衣領,寒意瞬間蔓延全身,“三姨前日還說,若不是你娘央著姨母們,哪家繡坊肯收你這......”
“夠了!”曉雅突然攥緊繡帕,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讓她的聲音都在發顫。這是她頭一回鼓起勇氣反駁,可那聲音卻像受驚的雀兒,微弱又顫抖。
明姝愣了一瞬,隨即爆發出尖銳的笑聲,笑聲在雨巷中回蕩:“瞧瞧,說兩句就急眼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樣......”巷口幾個繡娘聽到動靜,紛紛探頭張望,竊竊私語聲混著雨聲,如同一把把小刀,割著曉雅的自尊。
曉雅再也支撐不住,轉身沖進雨幕。繡坊門廊的銅鈴在身后叮當作響,仿佛也在嘲笑她的狼狽。她跌跌撞撞地撞進一間堆放繡架的雜物間,靠著霉味刺鼻的木板墻滑坐在地。掌心的血珠滴在裙擺,暈開一朵朵暗紅的花,像是無聲的控訴。
恍惚間,母親昨夜的話又在耳畔響起:“若不是為你求來這差事,我何苦在書院同僚面前低三下四?你倒好,整日里笨手笨腳,丟盡了我的臉面......”母親冰冷的話語,與此刻臉上的雨水、掌心的疼痛交織在一起,讓曉雅幾乎喘不過氣來。
雨勢漸急,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窗欞上。在這嘈雜的雨聲里,突然混進細碎的腳步聲。曉雅慌忙用繡帕擦臉,不想動作太急,扯到了掌心的傷口,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氣。
門“吱呀”一聲開了,個纖細身影抱著綢緞跨進門來。少女約莫與曉雅年紀相仿,眉眼溫柔,瞧著曉雅蒼白的臉色,微微一愣:“你臉色好差。”她將布料輕輕擱在案上,又從袖中掏出塊油紙包著的桂花糕,遞到曉雅面前,“我叫小羽,方才在繡房見你......”
曉雅盯著那塊金黃的糕點,喉嚨發緊。糕點上還沾著細密的糖霜,在昏暗的雜物間里,泛著誘人的光澤。這是父親離家后,頭一回有人這般自然地遞來溫熱的善意,讓她鼻尖陡然發酸。
她正要開口道謝,外頭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伴著母親熟悉的斥責:“曉雅!又躲在這里偷懶?王夫人訂的百子千孫圖明日就要交貨,你是想讓我在主顧面前丟臉嗎?”
小羽像是早有預料,迅速將糕點塞進曉雅掌心,轉身迎向門口,臉上掛著甜美的笑容:“陸先生,方才我正愁那幅繡品的配色,想著您學問高,定能指點一二......”她清脆的聲音混著雨聲,像層溫柔的紗,暫時隔開了母親鋒利的目光。
母親的斥責聲頓了頓,語氣依舊生硬:“罷了,跟我去繡房。”腳步聲漸漸遠去,小羽臨走前,還不忘回頭沖曉雅眨了眨眼,示意她藏好糕點。
曉雅攥著漸漸溫熱的糕點,望著兩人遠去的背影,淚水再也不受控制地滾落。窗外驚雷炸響,照亮了她泛著淚光的臉。恍惚間,七歲那年的雨夜在腦海中浮現。那時父親還在家,也是這樣的雨,父親將她護在油紙傘下,粗糙的大手輕輕擦去她臉上的雨水,笑著說:“我家阿雅將來定能繡出最漂亮的鳳凰。”
可如今,鳳凰沒繡成,她卻成了人人可欺的麻雀。曉雅低頭看著掌心的糕點碎屑,一滴滾燙的淚砸在上面,洇開細小的溝壑,仿佛是命運在她生命里刻下的傷痕。而那殘存的一絲甜香,卻又在苦澀中,燃起了微弱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