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夏夜，螢火蟲在竹林間浮動，年幼的云諾逍盤腿坐在老宅的青石板上。爺爺墨仁安的白胡子在月光下泛著銀輝，手里握著一截枯枝，正以枝代劍，演示墨家絕學“空無虛靈”的起手式。

“千逍看好了，”老人枯枝輕劃，四周竹葉竟無風自旋：“心如止水，意似浮云，這般才能...”

話未說完，小諾逍突然舉手：“爺爺！”

“嗯？”

“要是學會了這個...”孩子捏著衣角，聲音越來越?。骸耙院笥龅教貏e喜歡的人...我卻沒法心動...那怎么辦呀？”

墨仁安的動作頓住了。

下一秒，老人突然爆發出洪亮的笑聲，驚起滿林夜鳥。他笑得胡須亂顫，枯枝啪嗒掉在地上，一把將小孫子摟進懷里。

“傻小子...”爺爺粗糙的大手揉著他頭發：“墨家講究“空無”，不是要你變成木頭人?！?/p>

竹影婆娑間，老人指向不遠處的小溪。月光下，溪水明明映照著萬千星辰，卻依然歡快地奔流向前。

“瞧見沒？水映萬物而不滯，這才是“虛靈”的真諦。”他捏捏孫子臉蛋：“將來你若遇到那個人，該臉紅就臉紅，該結巴就結巴...”

小諾逍眨著眼睛等下文。

“——只要記得，”爺爺突然并指如劍，一片飄落的竹葉在指尖碎成星光：“縱使情動如驚濤，心深處永遠要留一塊明鏡般的境地?！?/p>

回憶戛然而止...

5：30分

國安局異能部，醫療中心

云諾逍站在病房窗戶前，指尖劃過手機屏幕——所有社交平臺都在推送同一條新聞：“尋山海樂園煤氣管道嚴重爆炸事故”。配圖是經過處理的現場照片，扭曲的摩天輪殘骸被P成了普通鋼結構，沒有任何異能戰斗的痕跡。

昨夜在國安局異能部介入調查之后，天陽市附屬749局，三十塊監控屏同時閃爍著紅光，天網系統的量子計算機正在全功率運轉。屏幕上的數據流如瀑布般傾瀉，每一行代碼都在改寫這座城市的集體記憶...

“記憶覆蓋進度87%，”技術員的聲音在密閉空間里回蕩：“已將“尋山海樂園爆炸案”植入為煤氣管道泄漏事故，相關社交媒體內容清理完畢。”

徐雅站在中央控制臺前，冷眼看著大屏幕上不斷跳動的面孔——那些昨夜親眼目睹金屬巨手的游客，那些拍下邱阿芝機槍異能形態的記者，此刻正被分批帶進記憶修正室。他們不會記得異能者的存在，只會記得一場“不幸的意外”。

病房的窗簾被風吹起一角，窗外泛起魚肚白。云諾逍放下手機，身上的傷口早已在“空無虛靈”的運轉下愈合如初，連一道疤痕都沒留下...

可心呢？

他目光空洞地望著天花板，耳邊仿佛還回蕩著程燦最后的聲音——

[你呀，一定要好好的...]

[記得看抽屜...]

[別被王勇搶走了...]

云諾逍換上了徐雅讓人準備的干凈校服。鏡子里的他看起來和往常沒什么不同，只是眼神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溫度，只剩下機械般的平靜。

他一個人走出醫務室，沒有驚動任何人，也沒有等國安局安排的車輛。

晨光像融化的蜜糖，緩慢地滲透進23路公交車的車窗。云諾逍坐在最后一排，整個人陷在陽光照不到的陰影里。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條小月亮項鏈，項鏈已經被徐雅清洗干凈，昨晚放在了自己的枕邊。車廂里回蕩著發動機單調的嗡鳴，偶爾有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飛舞，像一場微型雪。

走廊的感應燈沒有亮。

云諾逍的腳步聲被吸音地磚吞噬，只有鑰匙碰撞的輕響在空蕩的走廊上格外刺耳。推開教室門的瞬間，一股混合著粉筆灰和書本的氣味撲面而來——這是這個年紀最普通的氣味，此刻卻讓他喉頭發緊。

程燦的座位在第三排靠窗，后面就是自己的座位。

云諾逍的指尖在碰到自己抽屜里那個淺藍色信封時，像是被燙到般瑟縮了一下。信封上用熒光筆涂滿了小星星，邊緣已經有些卷邊——顯然被主人反復取出來看過很多次。

當他顫抖著拆開封口時，一疊信紙滑落出來。最上面那頁的日期是昨天，墨跡還很新：

【給云諾逍的第365封信】

今天終于要把這些信交給你啦！其實有時候晚自習你送我回宿舍后，我都會在走廊燈下寫一點...

信紙突然變得模糊。云諾逍眨了眨眼，一顆淚珠砸在“365”這個數字上。他胡亂抹了把臉，發現每張信紙都折成了歪歪扭扭的愛心形狀——就像程燦平時做手工課時總是做不好的那種。

信封底部躺著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草莓發卡。金屬夾子上還纏著兩根長長的發絲，在陽光下泛著溫暖的栗色光澤。云諾逍下意識將它貼近鼻尖，柑橘混著陽光的氣息瞬間將他拽回無數個清晨——程燦蹦跳著跑進教室，發間的草莓隨著動作一晃一晃，像盛夏枝頭真實的果實。

【3月14日】

今天你幫我撿筆記的時候，碰到我的手指了！雖然你可能不記得，但這是我第一次碰到你的手...（偷偷畫下來了?。?/p>

邊緣果然附了張速寫，畫著他低頭時的側臉，連睫毛在燈光下的陰影都細致勾勒出來。

【3月16日】

丁思源說喜歡一個人會變笨，那我大概已經沒救了。昨天對著《戀愛心理100問》練習了二十遍怎么自然地把電影票遞給你，結果今天看見你走過來還是把票掉水坑里了...

信紙突然變得皺巴巴的。云諾逍的喉嚨里溢出幼獸般的嗚咽，他發瘋般翻到最后一頁：

【給最最最，最喜歡的你！】

云諾逍，如果...如果你也喜歡我的話，明天放學后可以陪我去看《十年之后的婚禮》嗎？我買了最后排的座位，還偷偷準備了你最喜歡的藍莓軟糖...

云諾逍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仿佛要把心臟都咳出胸腔。他的眼淚大顆大顆砸在信紙上，連忙手忙腳亂地去擦，卻把墨水暈開得更厲害。草莓發卡不知何時被他攥在掌心，金屬邊緣深深陷入皮肉，滲出細細的血線。

這些信永遠不會有回信了，那個總愛戴著草莓發卡的女孩再也不會紅著臉把情書塞進他課本里了...

他機械地整理著信紙，突然在最后一封的背面發現一行小字——PS：要是你敢笑話我的字丑，我就把發卡搶回來！

云諾逍整理好信封，，.起身向前緩緩來到程燦的座位上...

木質的椅子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仿佛在抗拒著陌生人的重量。他雙手輕輕搭在桌面上，指尖小心翼翼地描摹著桌角那個褪色的草莓貼紙——邊緣已經有些翹起，露出下面膠水干涸的痕跡。

云諾逍注意到窗框邊緣刻著幾個小字：【cc?ynx】，刻痕很新。

程燦的那本《戀愛心理100問》歪斜地躺在她的課桌里，書脊因為頻繁翻動已經起皺。當云諾逍拿起書本時，一張拍立得照片飄落——是上周體育課偷拍的，照片里的他正在樹蔭下乘涼，額前的劉海被風吹起，而照片邊緣不小心拍到了程燦的拇指，指甲上涂著淡淡的粉色。

書頁間夾著的便簽紙簌簌掉落：

【4月3日陰】今天他撿起了我掉落的筆，指尖碰到時像過電一樣。書上說這是吊橋效應，可我們明明在教室里啊。

【4月11日晴】丁思源說喜歡一個人會記住他所有的習慣。那我是不是完蛋了？我連他用左手轉筆時會在第三圈停頓都記得。

最新的一頁停在昨天：

【今天是多云哦....】他今天和一個女生走在一起，好煩呀，準備了三個月還是不敢開口，再不主動的話，他就要被別的女生搶走了...我把電影票藏在第100頁，如果今晚他答應了，明天就...

后面的字被水暈開了。

云諾逍的呼吸突然變得困難。他翻開第100頁，兩張被壓得平平整整的電影票黏在一起，票根上手寫著【與他的第一次正式約會，希望十年之后的我們也能步入婚姻殿堂吧！】。窗外的梧桐樹沙沙作響，一片嫩葉飄進來，正好蓋住程娟秀的字跡。

他慢慢把額頭抵在冰涼的桌面上。程燦每一句話都如同刀一樣扎在心里...一滴水珠砸在程燦畫的小月亮涂鴉上，墨跡漸漸暈開，露出下面鉛筆寫的極小字跡：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風突然大了起來，嘩啦啦翻動書頁。陽光依舊溫柔地籠罩著空蕩蕩的座位，仿佛下一秒就會有個咖色頭發，琥珀色眼睛的女孩蹦跳著進來，把藍莓軟糖放在他桌上說：“今天也很喜歡你呀！”

但教室里只有他一個人。

窗外，一只知更鳥落在枝頭，歪著頭看向空蕩蕩的教室。它的羽毛被朝陽染成金紅色，像極了程燦最后一次回頭時，發梢掠過的晨光。

云諾逍發現157頁被熒光筆重重標記著一段話：“當你真正喜歡一個人的時候，連他皺眉的樣子都會覺得好看?！迸赃叜嬛粋€箭頭，指向書頁邊緣的小小涂鴉——是云諾逍的側臉，線條簡單卻生動。

云諾逍想起程燦總是坐在這里，趁他不注意時偷偷在書上寫寫畫畫，被發現時就慌慌張張地把書合上，耳尖紅得像熟透的草莓。

現在，那些瞬間都成了再也不會重來的過去。

云諾逍額頭抵在程燦的課桌上。木質桌面冰涼，卻仿佛還殘留著她袖口蹭過的溫度。

走廊盡頭傳來保潔阿姨推車的聲音，金屬輪子與地磚摩擦出刺耳的聲響。云諾逍目光看向自己的影子，突然發現自己的影子在晨光中單薄得可怕——沒有程燦在旁邊偷偷比兔耳朵的影子，沒有她踮起腳尖試圖把偷拍的合照塞進他課本里的動作，什么都沒有。

云諾逍的視野突然模糊扭曲，滾燙的液體砸在那一張張紙條上，暈開了未干的墨跡。他發狠般將額頭抵在桌面上，仿佛這樣就能聞到殘留的那點柑橘洗發水的氣息。

“程燦...”

某個瞬間，他恍惚聽見后門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下意識轉頭——

空蕩蕩的走廊只有被風卷起的試卷。

所有壓抑的嗚咽終于決堤。云諾逍整個人蜷縮在程燦的座位前，脊背劇烈起伏著，像被撕碎的紙。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地面，在灰塵中洇出深色的斑點。他死死抱著懷里的那本書，仿佛這是最后能抓住的體溫。

而那個總愛偷畫他側影的女孩，再也不會紅著臉把《戀愛心理100問》藏進抽屜最底層了...

遠處上課預備鈴突然響起，驚得云諾逍渾身一顫。他茫然抬頭，淚眼朦朧中仿佛看見程燦站在光里，像往常一樣對他伸出手：

“發什么呆呀，走啦——”

指尖穿過虛無的剎那，他徹底崩潰。

那個曾經被程燦偷偷畫過無數次的背影蜷縮在程燦座位上的少年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

“原來如此...”

云諾逍突然笑出聲，笑聲嘶啞得像是哭。

父母離開時他太小，還不懂什么是永別；爺爺去世時他戴著“墨家傳人”的面具；就連哥哥的消失，也沒有引起內心深處的波瀾...

但程燦不一樣。

那個總愛戴著草莓發卡的女孩，是在他筑起所有高墻后，依然固執地鑿開裂縫的陽光。雖然云諾逍對誰都平平淡淡，卻還是傻乎乎地把365封情書塞進他抽屜里。

——她讓他嘗到了“擁有”的滋味，所以才讓“失去”變得如此疼痛。

“燦燦...”他對著空氣呢喃：“別鬧了好不好...快點回來吧，我...其實啊...最喜歡你了...”

“...真的很喜歡你！”

......

正午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斜斜地灑進來，在程燦的課桌上投下一道金色的線。教室里安靜得能聽見窗外梧桐葉的沙沙聲，偶爾有麻雀落在窗臺，好奇地歪頭張望。

徐雅站在高二（3）班教室后門，手里提著兩份便當。她一眼就看見了云諾逍——他趴在程燦的座位上，臉埋在臂彎里，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陽光落在他微微顫抖的肩膀上，卻驅不散那股沉重的孤獨。

她輕輕走過去，將便當放在旁邊的桌上。

“我猜你還沒吃飯?！毙煅诺穆曇舯绕綍r柔和許多，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云諾逍沒有抬頭，只是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徐雅的目光掃過程燦的課桌——桌角還貼著那個褪色的草莓貼紙，抽屜半開著，露出里面整齊疊放的信紙和書本。她伸手輕輕撫過桌面，指尖觸到一處淺淺的刻痕，是個歪歪扭扭的小愛心。

“她平時...一定總是坐在這里偷偷回頭看你吧。”徐雅突然說，聲音很輕。

云諾逍的肩膀僵了一下，終于緩緩抬起頭。他的眼睛通紅，像是熬了一整夜，又像是哭過很久。徐雅從未見過這樣的他——那個面對“永晝諸侯”都永遠保持冷靜自持的云諾逍，此刻脆弱得像是隨時會碎掉。

她沒再多說什么，只是安靜地打開便當盒，推到他面前。

“吃點東西吧，”她頓了頓：“程燦她一定不想看到現在的你會是這個樣子?！?/p>

云諾逍盯著便當里的蝦仁炒飯，突然想起有一次和程燦一起吃午飯時，她把自己便當里的蝦仁全夾給了他，還笑著說：“你多吃點，我最近在減肥！”——明明她一點都不需要減肥。

他的喉嚨發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的小月亮項鏈。

徐雅嘆了口氣，起身開始幫他整理程燦抽屜里的東西。她動作很輕，像是怕驚擾了誰的夢境。那些情書、筆記、沒來得及送出去的小禮物，都被她一一收好，放進一個帆布包里。

“這個給你。”她將帆布包扣子扣好，遞給云諾逍：“她一定希望由你保管。”

云諾逍接過帆布包，指尖觸到里面柔軟的便簽紙和堅硬的發卡。他突然想起程燦曾經說過，她最喜歡草莓發卡，是因為小時候媽媽告訴她，草莓代表著“甜蜜的勇氣”...

窗外，一陣風吹進來，掀動了窗簾。陽光在地板上晃動，像是誰溫柔的手拂過。

徐雅站在一旁，看著云諾逍小心翼翼地收好那個紙袋，仿佛里面裝著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藏。她沒再提那些沉重的事，只是輕聲說：“吃完飯后，我陪你出去走走吧?！?/p>

云諾逍沒有回答，但他拿起筷子，慢慢吃了一口已經涼掉的炒飯。

教室里依舊安靜，只有陽光默默注視著這一切——注視著那個失去摯愛的少年，和那個默默陪伴的朋友，以及課桌上，永遠停留在昨天的，未完成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