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停歇的次數不多。
有時候,當得知接下來要發生的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時,反而對接下來沒那么著急了,至少岑枯蘇現在就是這樣的想法。
她現在極其矛盾地,好奇且期待著父親的故鄉是怎樣的,同時也擔心著若是那里容不下她,連帶父親也左右為難怎么辦?
思索一個矛盾的問題時,時間是過得極快的,還沒想出個什么名堂,便聽到鄭平犀依舊活力十足的聲音:“恭喜二位回家~”
他開這么久飛機都不帶累的嗎?
到了,她知道自己此時與外面的世界僅隔直升機的外殼。岑枯蘇身體有些僵硬,但體內的心臟在狂跳,恨不得沖出胸腔,替她的眼睛先一步看看目的地是什么樣。
這里溫度比研究所高了太多太多,岑枯蘇還是第一次感受到非火焰帶來的暖意。
“二位?在想什么呢?”鄭平犀看著此刻還呆坐著的父女二人,有些疑惑。
“沒什么,只是好久沒回家,激動一下罷了。”二人這才反應過來,岑繁玉不動聲色地解釋道,然后看向岑枯蘇,“走吧。”
他們下了飛機,岑枯蘇貪婪地深呼吸著,好像這里的空氣都比研究所那邊的好。
空谷市……應該說是空谷鎮。
這里同坐落于北極的岡瑟洛庫斯小鎮不一樣,同曾停駐過的好些個城市也不一樣。
大城市擁擠到容不下人們的血骨,而這里空曠人煙稀少,容得下很多東西。唯一容不下的是靈魂,被絞殺得支離破碎。
這里無論晝夜,都恍如衰殘瑰古的朽星,用稱不上光鮮亮麗的街區內掩它老舊的孤燈,不堪的灰壁,斑駁的石路,猙獰的靈魂。
這就是岑繁玉的故鄉,故土世界里的空谷市。
“十年了,還是這樣。”岑繁玉與她站在一棟小樓的天臺上,他趴在欄桿,瞇著眼睛,看著灰撲撲的城市與灰蒙蒙的天。
岑枯蘇凝視著他,她能肯定的是,他眼里或許有著自由的欣喜,但絕無回家的喜悅,眼睛倒映出的城市比它本身還要冷硬。
然后他們下樓,樓道里墻壁被涂鴉得面目全非,頭頂跳爍的老吊燈隨風搖曳著起銹的身體,輕打著無人欣賞的滋滋聲節拍。
這環境和研究所囚牢般的樓道像極了。
岑枯蘇皺了皺眉頭,表情稱不上恐懼,頂多有些嫌棄,鄭平犀是會挑地方停的。
不過她后來很快就知道這空谷鎮……市里99%房子都是這環境了,至于剩下的1%,那是屬于這里為數不多的富裕人家的,而他們并沒有幸運地成為那其中的1%。
幸虧岑繁玉十年前住的地方離這里不遠,他也還記得路,但他走的速度并不快,甚至還比平常更緩,他垂著頭,好像腳踝拖著沉重枷鎖的罪人,在朝著斷頭臺走去。
岑枯蘇環視著周圍的路,只見紛亂的枯草旁是露出內部鋼筋的矮墻,隔著墻有已成山丘之規模的垃圾堆與繁榮的蟲群——它們恐怕就是這里最快樂的生命了。
行人稀少,個個眼底都是一片青灰,疲憊與無神成為年輕人中年人的標配,偶有幾位衣著樸素的老婦人路過這里,更多是愁苦滿面,眼底同濃湯一般渾濁,白發與皺紋成了憂慮而非衰老的標志。
他家和剛停泊的那層樓一樣,內外灰撲撲的墻壁上滿是奇形怪狀的涂鴉,在陰暗的光線下顯得詭異——這樓直接就干脆沒有了燈,樓道口枯萎的發財樹在哆嗦著軀殼。
“……”岑繁玉皺著眉頭,帶著岑枯蘇往樓上走去,一只肥碩的老鼠驚地尖叫一聲,然后急忙帶著它的美餐往樓上竄去了。
樓梯是建在樓內部的,所以光線極暗。
只上一層樓就到了,空氣里散發著霉味,門口空蕩蕩的,和旁邊擺滿臭鞋的鄰居形成鮮明對比。岑枯蘇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岑繁玉弓起指節敲了敲門。一層薄灰落了下來,然后是敲門聲回蕩在樓層的回音。
沒人應,岑繁玉的嘴唇顫抖著,又敲了一次:“爸,媽,是我。”
沒有任何回應。“爸,媽……”“是我……”空靈的回音從四周蕩來,帶上了些哭腔,悲哀的,蕩的不像他本人的聲音。
岑繁玉抬手看見由門面落在手背上的灰塵,眼睛一下失了神,他已經猜到了些什么,只不過自己不敢相信罷了。
“吱呀……”
門開了,不過是隔壁的門,一位看起來約摸四十左右的女人站在門口。
“你在找誰?這位同學……”她問,然后打量了一眼少年模樣的岑繁玉,認為他是個大學生,或者是一個高中生,便這么喊道。
岑繁玉沒有吭聲,他此時正用那雙平靜如深潭的眼睛凝視著她,同時還在努力回憶著什么,好像曾經認識她一樣。
女人又看了他一眼,感覺到有些不對勁:“不,等等……我看你感覺很眼熟……”
“你……”她這才想起來了,滿臉的不可置信,“你是……岑……岑繁玉?!”她瞪大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微微張著干到起皮的嘴唇,面色蠟黃憔悴的臉上肌肉都僵住了。
岑繁玉也認出了她,他苦笑一下:“是我,瓊敏姐。”
“你……”女人的手在顫抖著,她迫切的想問他許多個問題,但又什么都說不出口。
“……瓊敏姐,為什么你現在會住我家隔壁?”見她說不出話,岑繁玉就只好先問自己的問題。
“……”女人撐大的眼皮瞬間垂了下去,她用手扶著門框,“我……先進來吧。”
她又轉過身走到屋里,岑枯蘇看了看岑繁玉,也跟著岑繁玉一起進屋了。
屋里家具很干凈,但屋里非常亂,好像被小偷亂翻過了一樣,到處亂擺著小孩的玩具,以及被撕的七零八落的圖畫書。
“……坐吧,坐哪兒都可以。”女人見到屋里的滿片狼藉,頭疼又無奈地說道。
岑繁玉和岑枯蘇找到兩個還未被殃及到的凳子坐下了,女人把沙發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往旁邊一撥,然后坐在騰出的一點位置。
“如你所見,我結婚了。”女人淡淡地說道,“還有了孩子,后來我嫁的人家碰巧買下了這房,我就住進來了。”
岑繁玉看出來了,但他有些不敢相信:“你……我記得,你十年前在外地讀研,而且不打算結婚。”
“是這樣。”女人的表情更加痛苦了一些,她如今憔悴的模樣完全不像一個經過高等教育的女性,而是飽受煎熬的家庭婦女。
“但后來發生了點變故……”
“我的父母以他們重病為由讓我回家,然后把我灌醉,丟給了一個我從沒見過的男人,也就是我如今的……結婚對象。”
她說不出口“丈夫”這個詞,便拿生硬的詞代替了。她的語氣平靜地講出了這個扭曲又殘酷的事情,好像她不是在述說自己的經歷,而是在講故事,主人公并非她自己。
岑繁玉沒有說話,他也不知道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