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庭院,風烈三步并做兩步往屋里疾走。風凌猜他又要拉水若柳一起“同仇敵愾”了。
風凌剛撩開水晶簾,風烈就開始了。
“大哥,李姑娘手心的傷看著都讓人揪心。晌午受的傷,都這會兒了還不給人家送些藥。即使場里的小子也不見大哥冷淡成這樣。”
正在笨拙地學針黹女紅的水若柳放下針線,擔憂地問:“阿烈,阿珠姑娘怎么了?”遍布傷疤的臉上,一雙眼睛透著靈氣。
“來了個紈绔,非要騎只認大哥的那匹白馬,想在李姑娘面前露臉,結果面子被白馬狠狠摔在地上。惱羞成怒,要打死白馬呢!李姑娘上前阻攔,不成,只得用身體去護白馬。”
水若柳擰著眉心問:“大哥就那么看著,沒有制止嗎?”
“制止了,但是在馬和人都受傷之后。”
水若柳看向似事不關己的風凌,“大哥,你就算不心疼那姑娘,但不是一向愛馬的嗎?”
風烈接過水若柳的問話,“舍不了孩子,套不到狼。白馬和李姑娘受傷了,那生意不成的責任就在那紈绔身上了。別看咱們大哥在李姑娘這邊心堅如石,那對朋友可是沒得說。這廝的兄長與大哥投契,這些年唐家老大為唐家夙興夜寐,以一己之力將原本在商界排不上號的唐家經營成一方響當當的豪商。只是那唐家老爹是個心眼不明的,竟要唐老大分出好的產業給這個不成器的貨色練手。唐家老大心灰意懶,帶著妻子游歷天下去了。友人心中不暢,大哥自然不會不顧。沒有李姑娘,大哥也會找別的由頭使這單生意做不成。大哥,沒錯吧?”
風凌不置可否。這倆一搭一唱,他聽著就是。
“大哥,你真的對那李姑娘沒有半分動心?你后晌是在給白馬配藥吧?就算對人家沒有意思,以阿烈的名義送些藥過去總是好的。”
風凌終于說話了,“說得是。”他從藥箱里拿出一個青綠透亮的小蓋罐遞給風烈,“你得閑時送到易禹家去。”
“哦!錯怪大哥了。原來已經為李姑娘備好藥了。”風烈一接過來就摸出那并不是瓷,而是玉。心上一喜,問道:“大哥說實話,你看李姑娘被打的時候,不心疼嗎?”
風凌略沉吟,回答說:“她既然要替人出頭,這不是意料之中嗎?”
這一沉吟頗具意味,風烈和水若柳交換了一下眼色,覺得馬場馬上要迎來大喜事了。
***
柳玉燒了熱水,給槿容凈了傷口,涂了藥。然后讓易禹去給陶芳她們說這幾日槿容住在他家,晚上不用給她留門了。
柳玉考慮的是槿容臉上,手上的傷痕明顯,逢人問起就得解釋。編個別的理由,有一日被知道了實情落埋怨。說真話,費時費力還可能被誤解,何苦呢?左右董壽給了假,要她傷好了再去做工,最快也得等到臉上的鞭痕不那么明顯,手掌傷口也結了痂吧。
燈下,槿容披衣靠坐在床頭,緩緩摩挲著清涼滑膩的罐子。
那罐身飾著祥云麒麟紋路,罐蓋上紋著更繁復精巧的祥云圖案,蓋紐是一個憨態可掬的小麒麟。在宮里,正經營生一概沒學著,好東西倒是見過不少,就算不留心去學,日日見,時時觸,眼力和手感也浸泡出來了。風烈來送藥時她方一接過就覺不一樣,低頭看了紋飾,紋路,更確定無疑。她狐疑地望著風烈,問他是不是拿錯藥了,這么精致貴重的玉罐應該不會是給她的。但風烈笑著說沒有錯,是場主親自拿給他,要他送過來的,還說許是藥特別,需要特別質地的藥罐來存放。
或許真是這樣吧!左右她小心保存,等藥用完了把玉罐完好地還回去就是,也不必多費思量。
槿容把玉罐放在床里,吹熄蠟燭,躺下睡覺。
燈光一退,月光就亮了。
悄寂的夜里,槿容望著瑩亮的窗,想起那藥涂在手上的感覺,不禁莞爾,明白了場主把藥涂在白馬身上時它猛地站起來是為何了。她同它受傷一樣,想是藥的配方也有一樣的。初涂上時說不清是冰涼還是火熱,是舒緩還是刺痛,她也倒抽了一口氣,但那一下過去就舒坦許多,如火燒針刺的頓疼漸漸覺察不到了。她便越發覺得風凌對醫術應是了解不淺的……
***
天不亮易禹就起來讀書了。槿容醒來時天也剛蒙蒙亮。他二人都知道柳玉睡眠不好,都怕吵到她,走動說話都輕悄悄的。
易禹問槿容手掌的傷怎么樣了,槿容給他看了看,說好多了。易禹說今早他給她上藥,語罷就去廚房燒水去了。槿容要幫忙,易禹不許,說清早氣清,讓她去庭院中走走。
槿容走了兩圈就在石桌前坐下發起癔癥。
昨晚她夢到風凌了!一整晚夢中都是他。
夢,從他們第一次在客棧相遇開始。夢里的他沒有抱著若柳姑娘,但依舊面沉如水,誰也不理。在馬場再次相遇后他別有深意得看了她一眼,因這一眼,夢里的她心生歡喜,原來并非只有她記住了客棧中的相遇。后來他們幾次相遇他都主動向她走來,或不言不語,或輕言問候她的生活起居,叮囑她西北多風,早晚多穿衣。再后來,她病了,他冒著雨來給她看診,渾身都濕透了卻還對她笑,就是昨日獨立樹下的他看見她時的那個笑容,笑得她心里熱熱的,也嚯嚯的疼著。他從小包裹里拿出那個玉罐,取了些藥膏為她輕輕涂抹,溫柔至極……
夢是那么清晰,他的每一個目光,每一次笑容,每一句音聲,甚至連他收拾包裹的每一個動作仍清晰印在她腦中。夢又是那么不合常理,她明明得了風寒,他卻為她涂抹突然出現的傷口。夢里他并未對她說出一句明確心思的話語,可句句似又透著她在他心中地位的不一般。
為什么會夢到他?為什么會做關于他的如此旖旎的夢呢?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平日并沒有“思念”過他,只在昨晚入睡前因那玉罐想起他的醫術而已。
這是美夢還是壞夢呢?說是美夢,是因為夢里的情境和朦朧纏綿的情絲,令她心襟蕩漾,心向往之。說是壞夢,是因為在夢之外,他們關系清如白水,做了這夢,令人覺得有些怪異。
易禹燒好了水,先用滾水燙了燙擦拭的棉布。又舀了水加了鹽,用棉布沾著為她清潔,他的手都被燙紅了,待水不熱了,又為她精心涂抹。槿容忽然覺得眼前的少年和不茍言笑時的風凌有某些相像之處。哪里像,卻又說不明確。
天再亮些的時候易禹上工去了。柳玉也醒了,醒來第一件事也是先問傷口的事。槿容說好多了,今早的藥阿禹也給她換過了。柳玉點點頭,問她早上想吃什么。槿容說隨柳玉,她做的,無論什么都好。她想去幫忙,也被柳玉勸在門外,說手上口子沒長好,少活動它。要她去易禹房中拿本書消遣時光。
槿容進屋拿起易禹借給她的他做的關于養馬的筆記,剛看了幾頁,門外傳來門環緩緩叩擊門板的聲響。大門只是掩著,并沒有從里面拴上,若是認識的人,敲完門嗓音就響起來了。
槿容看了看廚房,沒有驚動柳玉,走去開門。
雖然是極快的,但風凌仍捕捉到了。他不知道昨晚她經歷了什么,但她看到他的一剎那眼神泛著溫潤的光。
“場主,”槿容心如擂鼓,但在盡力表現得自如,“請進。柳姐姐正在做飯。”槿容身子往一旁讓開,摳在門栓上的手指尖泛著白——都怪那奇怪的夢,弄得她一時心亂。他眼尖得很,自己方才的失態肯定被看去了,好不尷尬!
“我找你。”風凌并未款款深情,而是如同往日槿容見到他時他慣有的那般微微含著笑。但是此時槿容就是覺得這笑容刺眼得很,禁不住想避開,不過是不想再令自己陷入失態的懊悔中而強撐著。
“那,去……”槿容不知道風凌找自己所為何事,一時不知道是將他讓進柳玉家合適,還是出去說合適。
看著她目光虛浮卻極力表現地鎮定自若的模樣,風凌面上笑意加深。“就在這兒吧。很短。”
“……好,好。”槿容目光無意識低了一下,頓覺輕松,突然就不想強撐了。
不看風凌,槿容漸漸平靜,她垂下手,望著隔在二人之間的門檻,低眉順眼,等場主訓誡。
“我來找你是要告訴你我心悅你,想要娶你為妻。你意下如何?”風凌的語氣聽起來像農人在田壟上休憩是談論收成那般如常。
槿容腦袋嗡的一下,所有念頭霎時被炸成齏粉,蒼茫一片白之后,她緩緩抬頭,茫然驚異地望向風凌。
風凌語氣平靜,目光堅定,緩緩重復了一遍,“你沒有聽錯,我心悅你,想要娶你為妻。你先好好想想,過幾日我再找你。”
風凌抬手,驚得槿容后退兩步。風凌沒有顧及她臉面地呵笑出聲,然后為她們拉上門。
望著門板,槿容臉上火辣辣的,為自己方才的誤解感到難為情——她怎么會以為他伸出雙手是要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