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上又躺了三四日,槿容說什么都要出門走走。秋陽燦爛,涼風習習,她心頭跳躍著如獲新生的喜悅。
經此一事,槿容對風凌愈加信賴,于是,西門壇之于她便不再是濃瘡一般的存在,她會好好過活,等待著他的結局。再者就是風凌接受了她秦人的身份,她再也不必擔心會因此而生出什么變故了!至于她是皇帝女兒這一層,她覺得這根本不會造成任何問題。
水若柳的身子也日益康健。風凌說現在天氣正好,可以多出來走走,再等一段兒就寒了。閑暇時他會帶著她倆去草原上走走,騎騎馬。說是騎馬,實則多是遛馬。歸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槿容更不舍得它受累了。風烈買給水若柳那匹馬實在扎眼,水若柳總覺得自己“配不上”它。它的毛像蓬軟的云,適合不知疾苦蜜罐里長大的嬌俏小姐,不適合她這粗糙的江湖人。但一來這是風烈的好意,二來這馬已認她為主,將它冷落一旁也于心不忍,于是也常常牽著。她還給它娶了“晴云”的名字,希望它的一生能像晴空里的云彩一般安適無憂。三匹馬里最有精力的就是白龍,風凌騎著它馳騁一大圈,它依舊精力充沛。晴云年輕,愛和它追著鬧,歸老成安穩,就跟在槿容身旁,白龍怎么鬧它它都不惱。
水若柳好自然,愛熱鬧,先前天南海北跑慣了,歷經生死,又纏綿病榻多時,這一經釋放就再難坐得住,每日里不去草原上走走就若有所失。漸漸地,她們的腳步也不再局限于馬場。
風凌高興她們精神充足,附近有集市時他常會帶她們去,有事走不開時會派人跟她們去。柳玉想出來走走了也會一起。水若柳怕嚇著別人,人多的時候都待在馬車里,透過車窗感受街市的熱鬧,回來的途中行人漸行漸少時她們三個從馬車里出來,伴著劃空而過的飛鳥,嫻適安然的云朵,說說笑笑,情之所至時開口歌唱。
開口唱的多是槿容。水若柳走南闖北,學會不少民歌小調,雖稱不上技藝,但在山唱山歌,行舟唱水調,應情應景。隔著山崖或密林,縱然看不到彼此,卻也常常能引來呼應。可惜如今喉嚨喑啞,不熟的人她都盡量不開口,更別說唱了。
柳玉唱過一次,一開口便驚著了槿容和水若柳。何為響遏行云,昆山玉碎,裂石穿云,頃刻體會到了。行人為她駐足,前后奔跑而來。有的面上是如瞻仙人的喜悅,有的雙目含淚,動心動情。可惜她身子大不如前,一套曲唱了一半已覺頭昏氣短。歌聲停歇了,人們如夢初醒,定醒了定醒,相互望望,歡呼聲四起。水若柳和槿容拭掉眼淚,默默望著柳玉在天地間搜尋的熱切目光……
那日到家后柳玉病了一場,水若柳也幾日懨懨的。槿容見了風凌就往他懷里鉆。
她問風凌水若柳心里的人是怎樣的一個人,為什么不來找她。風凌說水若柳之所以會成今天這樣,那人可是首功。她又問是否是那時陪水若柳來馬場的那個人,風凌默認。想起來之前水若柳說她是重傷不敵才被毒谷的人帶走的,結合風凌剛才所言,槿容猜測重傷水若柳的想必就是他。思及水若柳經受的,槿容憤然地說能騙得過水若柳和風凌,這個惡徒不是一般的陰險狡詐。她問風凌那惡徒結局如何。良久,風凌嘆了口氣,簡略地說了當時的情形。
原來那人并非槿容以為的那樣。因為上一代的恩怨,在婚禮當天,水若柳欲化解更大的災禍,不得已出手傷他父親。情急之下他出手重傷了她,帶她逃離,只是他不該單獨留下重傷的水若柳,使得毒谷的人有機可乘。
槿容問那人是否知道水若柳被他留下后的事情,風凌說他不清楚他知道不知道,但他沒有探聽過水若柳一句。原本不喜歡生意場上虛與委蛇的人如今長袖善舞,左右逢源,談笑風生,像水若柳從來沒有在他生命中出現過一般。她又問那人是否再娶,風凌搖搖頭。
槿容不知道那人不娶是因為尚惦念著水若柳,還是心有怨憤,亦或是別的什么心思。但水若柳沒有放下他,這她是看出來了,她相信風凌也是看得出來的。她本想央求風凌探問探問那人的情況,想著即便他和水若柳不能再在一起,但聽到有關他的消息對水若柳而言也是好的。可想想,這樣一來水若柳的喜哀就牽在那人身上了。一顆心隨著另一個人起起落落,這并不是件很好的事。
十月初三,刮了一日的風,夜間天氣驟冷。第二日天陰郁得緊,濃密的云像為著什么在積攢著勁兒。陰冷持續了三日,馬場里的老人說這是在悶雪。
水若柳受不得冷,天稍一變,她的身子就先察覺。刮風那日風凌就在她屋中燒上了炭,槿容熱得回去換了薄衫,水若柳卻只能擁爐而坐,稍稍離遠一些就覺涼氣入骨,蘇麻泛疼。槿容不放心她,夜間留宿在她房中,一晚上會醒來三四回以查看她的狀況。
第四日夜間,槿容又一次醒來時覺得窗外格外亮,疑心是下雪了。披衣走到窗前。果然!大雪靜靜落著,地上已鋪滿。槿容歡喜得不行,想喊醒水若柳一起看落雪,可她好不容易才安枕,且也受不住涼。實在按捺不住,像怕雪停了似的,她快速穿好衣裳,提了燈籠輕手輕腳走去外面。
松松軟軟團了一把雪握在手中,走動幾步,看地上的腳印,駐足挑燈,看雪花飛舞。雪片落在盈盈笑臉上,落進剪水瞳眸里。忽然想起往日跟燕恪在下雪天里的淘氣,進而又掛念起她在北狄的生活……記不清中間都想了些什么,等到槿容意識到自己在發證時,她思緒的落腳是風凌。這樣的情形,已發生多次。
大雪靜靜落了一夜。
第二日,槿容和水若柳方梳洗好,風凌就來了。不打傘,不帶斗篷,進屋時頭上,肩上盡是雪花,遇暖一化,打濕了頭發,衣衫,卻不顯狼狽,反倒平添幾分不羈。
槿容一見他就喜不自勝。無論是隨性的他,還是衣冠楚楚玉樹臨風的他,都是那么奪目。
風凌脫下外面的薄襖,對她們說:“我讓廚房多做了兩個菜,你們多吃些,吃完賞雪去。”
槿容與水若柳自然歡喜,不過,槿容擔心水若柳的身體。“若柳也能出去嗎?”
“一會兒阿烈會駕馬車,馬車里先燒上炭爐,暖暖和和的。也能下車玩一會兒,”風凌看向水若柳,仔細叮嚀,“只能一會兒!不可貪多。”
“記住了。只玩一會兒!”水若柳笑吟吟地回答。“阿烈不過來吃飯嗎?”
“他在生炭火,籠好了過來。”
風凌來后不多時早飯就送來了。槿容沒讓擺上桌,說等風烈來了一起。
趁這個空兒,她和水若柳去里間準備一會兒出門的衣物。她給水若柳找了輕便保暖又美麗的紅色外氅,而她自己卻依舊穿著平日的衣裳。自然不是因風凌小氣或粗心,他帶著槿容去買布料制衣,槿容只定了幾件尋常員外家女眷的衣裳。這幾件也是沖著風凌定的,她想著若哪一日風凌帶她見客,她不至于因為衣著使他被嘲笑了去。單就她自己而言,她還是喜歡活動便宜的衣裳,這樣不會因衣服華貴而拿捏了自己。不過她的油紙傘是很漂亮的。她想一年里下雨下雪天是有數的,打把漂亮的傘,既實用又能給自己一個好的心情。她定了兩把,一把紅色,一把香綠色,她決定今日都帶上。
吃過飯,上馬車時碰見風伯家的孫子孫女在雪地里追著玩。看見水若柳,他們“姑姑”“姑姑”地喊著跑過來,好奇地問他們要去哪兒。水若柳蹲下來問兩個小孩子要不要跟著他們去玩。小孩子哪有不愛玩的,蹦著跳著連聲說“想!想!”
風烈將兩個孩子抱上馬車,又扶著水若柳上了馬車后轉身對風凌和槿容說他去接柳玉和阿禹,先走了,要他倆給風伯說一聲,免得找不到孩子著急。說完,他利索地跳上馬車,駕著車緩緩離去。水若柳撩開窗簾一角,對風凌和槿容揮手。兩顆小腦袋也湊過來學著水若柳的模樣對他們揮手。槿容揮手回應,說她和風凌騎了馬會很快跟上。
到了馬廄槿容要去牽歸時,風凌拉住她,說想同她去遠一些的地方,歸的身體受不住。槿容忽略了“同她”二字,傻氣地問去太遠的地方水若柳和柳玉的身體是否能受的住。風凌被她的“盡職盡責”氣笑了,直言在昨晚看到雪的一刻他突然很想念她,想著她若在身邊該多好。他期待了一個晚上,不想再忍耐了。槿容胸口砰砰跳著,說昨晚她也想他了,可是說好跟風烈他們一起的,中途變卦至少要去說一聲。風凌說他一早就給風烈交代過了,他倆晚些時候再去找他們。
出了府邸,雪原上已有不少人。大人,孩子,扶老攜幼,追逐著,笑鬧著,樂呵呵看著。風凌帶著槿容慢慢從中間走過時,玩得酣暢的人們紛紛停下,“場主好”,“阿珠姑娘真好看”,“二少爺剛過去不久”類似這般的同他倆打著招呼。
他們走過很遠了還有人望著,議論著。回味方才飛雪下紅傘佳人,白馬英雄這畫一樣的景象,為他們老大不小的場主終于抱得美人歸而高興……
隨著深入草原腹地,熱鬧漸漸遠去。終于在只能聽到嘟嘟馬蹄聲和簌簌落雪聲時,風凌收起紅傘,為槿容帶上她斗篷上的兜鍪,囑咐她靠緊他。然后,勒緊韁繩,夾了一下馬腹,喝了一聲,白龍奮起四蹄,箭矢一般馳騁在白茫茫的世界里。
風雪割在臉上,有些涼,但血是沸騰的,心是狂跳的,眼睛像落進了星子似的。頭發顛簸得有些散了,槿容索性拔下發簪,摘下兜鍪,蒲草般細軟濃密的頭發飄揚在風里。她扭頭,看到似雪花化作的晶瑩眼眸,心上朗潤起來。
透過飛揚的馨香的烏絲,看到她被凍紅的臉頰和鼻頭,溫熱的手掌覆上她半邊臉頰,為她暖著。她扭過頭去,他換另一只手掌暖著她另半邊。她的柔荑覆上他的手背,輕輕搓動,也給他暖著……
白龍漸漸慢了下來,風凌撐起傘,親了一下槿容的發頂,驅馬走去河畔。河水依舊如往日般靜靜流淌,無數雪片落進河里,找尋不見。天地山河間,只有他們二人。
風凌低聲問:“下去走走?”
槿容點點頭,柔順得似只綿羊。
風凌下馬,然后抱她下來。把韁繩搭在馬鞍上,舉著傘,與她并肩走在積雪上。白龍難得安靜地跟在他們后邊。
槿容沉默,因為不知該如何表達內心滿溢的歡喜,也怕打斷了這份歡喜。她想起數月前他們也曾這樣肩并肩走在河畔。那時的情形歷歷在目——歡喜,羞澀,無所適從,飄飄然……——她不敢再想,覺得那副模樣好蠢。可是,很真摯。今日,她仍是歡喜的,也有些羞怯,但并不慌亂,她思索著原因,結論是他們的心近了。
“在想什么?里面若沒有我,我可要不高興了。”
槿容扭頭看向風凌,笑道:“有你。全是你!”
“有長進呀,不害羞了?”
槿容微微歪著頭,帶著幾分調皮,說道:“像你說的,我若總是那么害羞,怎么……”槿容頓住了,實在羞于說出他的原話,“……以后怎么辦呢?”
風凌很顧及她的面子,忍住了笑聲,但難掩笑意。
幾句簡短的對話后又是長久的安靜。
風凌抖了抖傘上的雪,地上平整的雪面上隆起小小一堆。白龍抬頭看看前面的兩個人,也抖了抖身子,甩落無數水珠。
槿容停下腳步,盈盈眼波望著風凌,“我跟柳玉姐學了一段舞,學的時候就想等學好了逢上一個恰當的時節跳給你看……還沒有學好,衣裳也不合適,可是,此時想跳給你看。”
風凌笑說:“喜出望外!倍感榮幸!”
槿容解下斗篷交給風凌,走開幾步,轉身,望著潔白的印著她腳印的地面深吸了幾口氣,抬手,扭腰,彎膝,踢腿,旋轉……流風撩動她的長發,散亂而有情致。回雪是伴舞的精靈,飄然而下,裊娜多姿,在這雪國中她儼然瑤池的仙女,月宮中的仙子。
一舞結束,她立在原地,氣喘吁吁,歡喜暢快。
風凌對上她毫不掩飾的愛慕目光,呼吸也有些亂。走上前,為她披上斗篷,將油紙傘交到她手中,也走開幾步。“我自記事便在習武,三十多年來,從未想過為誰而武。今日,為你而武!”他音聲鏗鏘,誓言一般。
調整被她一舞攪亂的氣息。氣沉丹田,起勢,出拳,掃腿……風,助他勢,為他擂鼓吶喊。雪,增他威,為他撒豆成兵。每一拳每一掌,虎虎生風,每一個縱躍一個踏步,雷霆萬鈞。
槿容攥緊拳頭,氣血翻涌,仿若身臨戰場——戰鼓隆隆,殺聲震天,為守邊土為保國民,將士不恤性命,奮勇殺敵……忽而鼻子一陣酸楚,雙眼朦朧。
風凌收勢,看到槿容拿巾帕在擦拭眼淚。“想學嗎?”
帶著濃濃鼻音,槿容笑著回答:“想!”
“過來,我教你。”
槿容走向風凌。
風凌接過她手中油紙傘,收起來,又遞給她。槿容方接過,便被風凌輕輕一轉,背后貼上他胸膛。大掌包住她的柔荑,以傘當劍,一邊發出簡短的指令一邊帶著她練習招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