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游春還是看見了自己,少年臉色有變,目光也虛浮躲閃。
“每回看見我都躲,今日可沒躲了。”帶著幾分戲謔,幾分驚艷,游春上下打量著陸蘅,“這身扮相將你襯得愈發(fā)英挺俊逸,我家小香看見了怕又要幾日茶飯不思,泣涕漣漣了。好看!姐姐若是再年輕個十幾歲,見你這模樣準保也動心。”
“游小姐,大敵當前,我這樣穿是為了御敵,不是講好看不好看的。”因心中不快陸蘅臉色微紅,又礙于游春身份,陸蘅強撐著笑容。看起來又好笑又令人心酸。
“呀,把孩子逗毛了。還給姐姐留著幾分面子,姐姐也不能不識趣。來,我給你賠個不是。”游春笑著向陸蘅欠了欠身,“阿蘅不氣了,好不好?”
少年慌忙要去制止,可想到對方是女子又家世顯赫,伸出的手又立時縮了回來,頗有些手足無措地解釋:“不,不,沒有,我沒有生氣。”少年慌忙否認,臉也更紅了。
槿容看著陸蘅,想起家里同他差不多年紀的兩個少年來。遇到這樣的情形,風烈會打個镲轉(zhuǎn)去別的話頭。易禹會淡然一笑,否認一句,多半不會再言語。少年們應對不同,但都純白,赤誠,從而令人心熱。他們在做什么呢?槿容看看天光。這個時候他們正在練功吧。飛馬牧場!飛馬牧場!若此時帶著歸和白龍,同大伙兒去草場上哪怕只是走一走……
“想家了?”
目光從天空落到一雙滿是笑意的眼睛上,槿容笑著點點頭,對游春說:“看見陸蘅,想起了家中兩個同他差不多大的弟弟。”
游春拍拍槿容的手,寬慰說:“等過了這幾日,陸淵一定快馬加鞭送你們回家。”
槿容忽然想邀請游春去飛馬牧場參加她和風凌的婚禮,不是為了增加她和陸淵接觸的機會,只是因為她們說話投機,想交下她這個人為一生的朋友。但她目前和風凌以夫妻相稱,解釋起來費些口舌,況且此時也不是合適的時候,等過了眼前的事再說也不遲。
“走,我?guī)銈內(nèi)デ斑叀!庇未喝圆煌宏戅浚D(zhuǎn)身對他說:“阿蘅,小香在前邊,你若怕了可以先躲起來。”
陸蘅面露難色,腳步遲疑,但在游春和槿容走出四五步后毅然決然追了上去,緊跟槿容身后。
“李姑娘!”
一道陌生的男子的聲音從側(cè)方傳來,槿容疑惑著看向斜前方。在廊檐下,看見一位道士裝扮的面容清俊的男子正微笑著看著自己。
槿容立時想起公孫四娘旁邊的那個道士來,可當時只顧與四娘重逢的狂喜了,著實沒有留意他,因此此時也拿不準。她回想再回想,實在找不到自己同道士相交的記憶。懷著禮貌和歉疚,槿容笑著向?qū)Ψ绞┝耸┒Y。
“你們認識?那你認識公孫四娘嗎?”游春的話不僅給了槿容答案,更令她聽到四娘的名字而歡喜。“四娘也在這兒?”
“是呀!我說的高人就是指的她呀。這可太巧了!”游春慨嘆,“短短十幾日,我竟有幸結(jié)識你們這些芝蘭玉樹鐘靈毓秀的人物,縱是折些壽命也甘愿。”游春轉(zhuǎn)向那道人問道:“李道長,四娘在哪里?”
聽到這道人也姓李,槿容想起昨夜風凌入睡前那幾句含混不清的話——建威將軍的任務同四娘身邊的道長有關(guān),那道長或許同她有些關(guān)系。
瑾容方寸微亂,這道長同她是血親嗎?那個建威將軍也在這里嗎?認出她以后會怎么辦呢?
公孫四娘從道士身后的房間里走出來,淡淡含笑,對瑾容和游春頷首。
游春拉著瑾容快步向四娘走去。又見四娘的喜悅壓過心上的疑問。瑾容告誡自己先度過眼前這關(guān)節(jié),其他都是后話。經(jīng)過道人身邊時游春又施了一禮,瑾容也跟著施禮,但無法再把他當做陌生人。道人像看懂了她目光中的疑問和親近,笑著對她點點頭,捋了捋寸長的胡須,走去一旁藥篩挑選藥材去了。
“四娘,我還有旁的事要忙,李姑娘暫時勞煩你多看顧。陸老將軍給她派了一個‘小親兵’,”游春看了看站在她們身后的陸蘅,又對四娘說到,“你得空教導他兩句就是他莫大的福分了。有什么交給別人不方便的事都可吩咐他做。他年齡雖小,但一腔赤誠,人也機警。”
四娘說了聲好。
游春又對瑾容囑咐道:“我去前頭了,要找我時可讓陸蘅帶路,他對這里熟悉。”
瑾容也說了聲好。
游春又轉(zhuǎn)身對陸蘅交代,“遇事多動腦,先保護好自己才能好好保護李姑娘。”
陸蘅點點頭。
瑾容看向陸蘅,回想他領(lǐng)到任務時的猶豫,固然有保護自己不是他心儀的任務的原因,怕也有聽說要來游府的因素。他不只怕見到那個叫小香的姑娘,更怕游春的打趣吧。明眼人都看出了游春對他的疼愛,不知道這少年人體會到了多少!
游春對公孫四娘頷頷首,緊緊握了握瑾容的手,快步離去。
斟酌再三,瑾容低聲問道:“四娘,是因為叛軍你們無法出城嗎?”
“不是。他說平定了叛軍再出城。”不必言明,瑾容知道這個“他”指的是李道長。
“建威將軍是來接你們的?”
公孫四娘點了一下頭。
“建威將軍也在這兒嗎?”瑾容聲音壓得更低了,“和親時他是護送的將軍。”
公孫四娘笑了一笑,“他不在這里,同風場主一樣,也在守城。不必擔心,他是可信的。”
瑾容相信公孫四娘的判斷,這減輕了些她對建威將軍的敵意和防備。“有了牽掛,有時候就多了患得患失。”她自嘲般地笑了笑,繼而又問,“四娘,這里是游府主宅,離城池有些距離,受傷的將士并不會立時送到這里,是不是?”
“傷重無法繼續(xù)殺敵的將士會被送到這里。”公孫四娘心思玲瓏,從瑾容的話里她聽出瑾容想隨軍救治的愿望,“容姑娘,眾志成城,此時節(jié)哪里都不可或缺啊。”
四娘淡淡的笑容里有安定人心的力量,瑾容貪看著。“四娘,我什么時候能像你一樣讓人一見就生出信賴,一個笑容,一句話,就能令人心安呢?”
“你能扛起多少責任,就能換來多少信任。”一道渾厚的聲音從公孫四娘心底響起,似深林洪鐘,震顫她胸肺。十一二歲的她無比期待自己快些接到重任,立下令師父驕傲,令同道人敬仰稱贊的功業(yè)。現(xiàn)如今,幾十年彈指而過,她卻深深體味到師父的令一句話——“來生吧!師父愿你來生做一個傻傻的有人疼愛的小女子!”
公孫四娘從回憶的泥沼里抽身,并快速抹平它帶起的漣漪。越來越經(jīng)受不起往事的回憶了!這說明她老了嗎?是不是要安定下來,養(yǎng)幾個孩子添些熱鬧呢?
“等你臉上皺紋跟我現(xiàn)在一樣多時就可以了。”
瑾容驚喜。她并沒有期待少言寡語性情冷淡的四娘會回答她這種問題,而且是以幾分玩笑的語氣!
“走吧,我們也去幫忙去。”
瑾容應了一聲,隨公孫四娘走向道人。
***
午后又下起了雪。起初飄下零星幾點,令人疑心是微風掃落的樹枝上的浮雪。一刻鐘之后,千軍萬馬從天而降,少時,霜染大地。
在積雪沒過鞋底時有六個重傷士兵被抬來這里。鮮紅的血滴進白雪里,觸目驚心。
李道長和另外兩個醫(yī)者處置傷情,瑾容給李道長打下手。風凌教她的都是慢性病的診斷,調(diào)理與醫(yī)治,處理外傷這些她竟從來沒有想到過。分不清血肉的猙獰傷口,淋漓的帶著溫度的血,痛苦的哭喊哀嚎……瑾容頭是懵的,心是慌的,手是抖的。直到走出屋子,被冷風一吹,才有些緩過神。
抓了把雪擦拭手,寒顫連連。不知為何,熱淚難以抑制,涌出眼眶。瑾容強忍下,拿冰涼的手擦掉眼淚,冰冰眼睛。
見她如此,為她打來熱水凈手的陸蘅端著水盆愣在屋檐下。公孫四娘讓陸蘅把熱水端去給幾位醫(yī)者,她走去瑾容身旁,將她喚至廚房灶火前,讓她烤烤汗?jié)竦睦镆拢悦庵鴽觥?/p>
瑾容問靠在門口的公孫四娘叛軍攻打這里是因為這里是軍事要津嗎?公孫四娘說曾經(jīng)是,但在朝廷幾十年的有意改造下,這里的優(yōu)勢已不突出。公孫四娘覺得叛軍攻打這里是因為這里新建的糧倉。為了保證北邊守軍的日常供給和災荒年間賑災的及時和成本,朝廷近幾年在這里修筑了大型的糧倉。瑾容問搶了糧食之后叛軍又會如何?公孫四娘搖頭,她看不出這里有好的防御地形,難以割據(jù)稱雄,除非嘯聚山林做匪寇,或者跟北地的某個鄰國暗中勾連,準備投效,交上投名狀。
聽到北地的某個鄰國,瑾容第一個想到的是北狄!不禁憂心起燕恪!她問公孫四娘秦國與北狄剛和了親,不至于這么快又起戰(zhàn)事吧。公孫四娘說若真有外敵應該也不會是北狄王,可能會是尚未歸順北狄王的某個部落。
和親的路上黎赫以自己為餌誘叛亂者中埋伏,這又過去近兩年了,還沒有平定嗎?局面是否趨好?燕恪和黎赫是否恩愛和睦?“四娘可知道北狄的一些情況?”
望著瑾容,公孫四娘想了想說:“與你分別后我并未再去過北狄,已有的判斷依據(jù)的是之前的見聞。北狄王稱得上一代英主,在他御理下,北狄百廢俱興,欣欣向榮。反叛勢力時有作亂,但成不了氣候。至于帝后關(guān)系如何,我便不知。不過,想北狄尚有賴我秦國,最差也不敢欺辱了公主。”
帶著一絲微苦澀,瑾容笑著說:“公主和親并非一人獨去,除了豐厚的嫁妝做底氣,隨嫁的隊伍里還有能臣巧匠,都身負使命,會為燕恪出謀劃策。這些我都知道,但還是不免擔憂。燕恪的性子實在太柔順了,即便受了不公的待遇怕也不肯讓身邊的人知道。她不會令大秦受辱,卻會自己咽下委屈。”
沉吟少頃,公孫四娘笑著對瑾容說:“不是每個人都如你和風場主那般幸運,能夠相遇,相知,相守。”
“四娘心中仍念著那贈刀的公子嗎?”這是瑾容時常會想起的問題。
“這么多年了,偶有想起,也是老友之情。”
四娘說得平靜,瑾容心湖卻如疾風驟起。二三十年,一段令人意氣難平無限悵恨的情意就會消釋得如此平靜淡然?令柳玉神形憔悴十多年的這段情再過一二十年也會淡去?她和風凌若有個什么錯過彼此,二三十年之后亦會如此?
在經(jīng)過胸口要炸開似的憋悶脹痛之后,瑾容坐直身體,斬斷這種無端的自問,告誡自己此時眾志成城打退叛軍才是要務。二三十年之后的問題還是等到彼時再答復吧。
***
黃昏時游府發(fā)生一起小騷亂。
提前混入城內(nèi)躲藏起來的一撮十七人的山賊截殺了一隊護送傷兵的士兵和民夫,預備假扮他們混入游府洗劫一番。
先是因為其中幾個神色過于慌張遭到守門護衛(wèi)的盤問,一番人命關(guān)天聲淚俱下的哀求加“寒心悲憤”的控訴后,護衛(wèi)怕哪里一時沒有弄清楚而再一味盤問下去耽誤了救治就真的有愧前線將士的浴血奮戰(zhàn)了,于是帶著狐疑和充足的防備,將他們領(lǐng)去救治處。
一進院子又被陸蘅喊住。陸蘅問他們是哪位將軍賬下,帶頭的說他們是陸將軍的兵。陸蘅笑笑說他恰好是陸家人,正想打聽打聽前線幾位將軍的情況,問他們可是陸二十七陸漢手下。那帶頭的也笑笑說他們是陸漢陸三十七的人。陸蘅厲聲呵斥他胡說。陸蘅說陸漢守的是東門,離這里最遠,受了重傷的士兵怎么會舍近求遠送來這里醫(yī)治!
那帶頭的慌了一下,掃視一圈庭院中的人之后義憤填膺地說這是上頭的命令,他們小兵只管聽令,九死一生到了這兒卻一而再地遭到懷疑和盤問,徹底寒了他們的心,不治了,這就回去告訴弟兄們原來這城中豪強都是只要他們戰(zhàn)死,不要他們生還的。其余人附和著,抬著人就要往院外走。
公孫四娘擲出方才撿起的一個小石塊兒,正中領(lǐng)頭人腿彎。那人一個趔趄,摔倒在地。陸蘅反應也快,抽出佩劍,兩步?jīng)_到那人身前,劍尖直指他咽喉。那人嘴唇剛動,陸蘅先聲奪人,同時劍尖抵上他喉頭,威脅他不要動,動就是一個血窟窿。其他山賊愣了少時,面面相覷后發(fā)起狠來,拔出刀劍砍向身邊最近的人。
在在場所有人都有所防備和準備的情況下,慌而做亂的山賊很快被制服。問他們哪里來的盔甲,那領(lǐng)頭的起初還想裝下去,奈何其余人中有立功心切的,搶著說實話。醫(yī)者查看了傷員,發(fā)現(xiàn)早已被他們殺害。若不是李道長攔著,這些護衛(wèi)就上前在他們每個人身上再戳幾個窟窿了。
陸蘅第一次殺敵。當一劍刺入對方腹部,拔劍出體帶出的溫熱血水濺到他臉上時,像被針扎了一般刺痛,像被滾燙的油點子濺到一般灼燒。微錯愕間,另一個山賊睜圓了眼睛舉起刀惡狠狠向他砍來,他下意識躲開,同時再次揮劍,像轉(zhuǎn)動雨傘撒下的水簾,鮮血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進雪地里。少年像發(fā)了熱,也像被奪了舍,腦袋嗡嗡的,躲閃之間刺出一劍又一劍,直到再看不見有刀劍揮舞。鮮血,呻吟,哀嚎,求饒,少年漸漸回神,眉心抖了抖,揮劍的手也抖了抖。胸膛起伏間,少年將手中的劍握得更緊,抓了三四把雪擦拭干凈劍身,插回劍鞘,又抓了兩把雪擦拭臉上的汗水和灼熱。手臂上傳來鈍疼,一看,竟不知何時被劃了一道口子。望著那傷口,像是一種榮耀般,少年臉上揚起得意的笑。
瑾容來給他包扎傷口。少年先問瑾容有沒有受傷。瑾容笑著說有如此機警英勇的護衛(wèi)保護她,她安全得很。聽出來自己被表揚,少年一時赧然。瑾容問他疼不疼,少年搖頭。瑾容暗笑少年人的好強。瑾容問他是如何看出他們是假冒的。少年說他們雖然穿著盔甲,但有人穿法錯了,這或許可以用戰(zhàn)事緊急或突發(fā)狀況解釋,但他們的里衣實在雜亂,不是軍政革新后統(tǒng)一的紅色。少年還說等評定了叛軍他一定好好謝謝幾位陸叔叔平日里的嚴格教導,方才他人是懵的,得虧平日反反復復的訓練,他才能像被什么牽引著似的躲閃出擊。
望著少年灼灼的目光,“意氣風發(fā)”四個字有了實樣。心頭晦暗郁結(jié)多時的陰云被光亮驅(qū)散。希望,勇氣,信心,堅定……諸多美好的給人力量的情愫在心頭生發(fā)滋長。瑾容忽然特別想念風凌,想見他,想看看他的臉,哪怕只是遠遠的,她想對他高喊有他們這樣的兒郎,什么樣的困境都不足畏懼!
游春很快趕了來,確認了院中人的安危。問了陸蘅傷勢如何后摸了摸他的頭,叮嚀他小心。超出了以往的“經(jīng)驗”,陸蘅望著游春離開的目光里透著疑惑。見醫(yī)者們在給這撮趁火打劫殺人越貨的山賊們包扎,游春罵了山賊們幾句,但也沒有制止。不過,這些山賊如此招人恨,在戰(zhàn)況不明不知藥草儲備情況是否充足的情況下好的藥自是要給前線浴血奮戰(zhàn)的將士們備著。
游春拉著瑾容上前問李道長和公孫四娘如何處置這伙山賊。李道長說這些人受傷情況不一,押去陸府審問的路上會出現(xiàn)什么情況也不好預料,不如暫時分開關(guān)押在游府,請官府派人來審問。還有,為了防止類似狀況發(fā)生,再運送傷兵時一定要有一些防范措施。游春一一記下,離開時又不舍得望了望瑾容,萬千話語都包含在“保重”二字里。
其實,商量這些的時候瑾容是不必在場的,實在因為游春與她投緣,喜歡她,想與她多多在一起。
山賊被壓走,游府仆從也打掃干凈了院子。庭院又靜下來了。
李道長喊陸蘅到他身邊,說了幾句話之后開始教他招式。
瑾容再次思忖他的身份。山賊向她沖過來時她一時忘了躲閃也忘了風凌給她的袖箭,這李道長不知從哪里忽然出現(xiàn),一腳將那山賊踢飛出去,摔在地上疼得起不了身。瑾容摸摸袖箭,提醒自己下次不可呆若木雞,要能還擊,也告訴自己一會兒找個時機一定要謝謝李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