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喂,霄霄?!?/p>
電話里響起顧南亭的聲音。
程霄極喜歡聽顧南亭在電話里這樣喊她,因為每每說這句話時,顧南亭的聲音總是溫和平靜,略微下沉的語調拖著令人安心的尾音,好像遙遙地要把她裹住。
不管是為著什么事來的電話,不管需不需要公事公辦地交代工作,這開頭的第一句,必然是毫無保留地給她的。
而至于程霄嘛,她的稱謂總是多姿多彩的,和她婉轉的語調一樣捉摸不定。
“喂,南亭——”
“你好呀顧教員——”
“南亭南亭——”
顧南亭也極喜歡聽程霄在電話里這樣喊他,因為程霄總會輕快地喊著他,聲音帶著俏皮和雀躍,在他板正的內心來回打轉,激得他心里發(fā)癢,仿佛一塊電量百分百的電池要喚醒他身上的每個細胞。
不管是為著什么事來的電話,不管需不需要公事公辦的匯報工作,這開頭的第一句,必然是毫無保留地給他的。
航班的旺季,兩個機長少有在一起的時候,總是一個飛機落地一個還在空中,要么就是作息顛倒的紅眼航班,打電話的機會少得可憐。
今日難得重逢,他終于可以在晚上八點到達,匆匆一面中,送她夜里十二點出發(fā)。
程霄窩在沙發(fā)里,細細尋著她不在時他留下的痕跡。近來五號長得很好,Polly也學會了喊“顧機長”,原本光禿禿的冰箱已經(jīng)貼滿了冰箱貼,而它對面的墻上,兩張巨大的世界地圖,一條條航線跨越很長。
她百無聊賴地打開微信,點開最上面那條短短的語音,然后把手機舉到耳邊——
“喂,霄霄?!?/p>
她滿意地點點頭,這個聲音說的每一句話都帶著承諾般的鄭重,每次念起她的名字,都好像在說一個亙古不變的誓言。
絕對的安全感里,人大概總是放松的吧。程霄回身望了望窗外遙遠的夜空,打了個呵欠。
“喂!霄霄——”
這回確乎是有人在喊她了。
程霄來不及穿拖鞋,飛快地沖向門口。
那個熟悉的身影就站在昏黃的走廊上,身旁穩(wěn)穩(wěn)立著行李箱。他的臉上帶著疲憊和微笑,手里捧著玫瑰花。他還沒來得及換下機長服,袖口鮮明的四道杠明晃晃地發(fā)著光。
窄小的玄關處,兩個人擁抱、親吻、互道辛苦。玫瑰花很香,落地燈光影悠長。
看著愛人疲倦的臉色和下頜冒出的胡茬,程霄沒讓他送自己去機場。
“我把花帶上,就當你陪著我啦?!闭f著,她捧起那束玫瑰。
顧南亭站在陽臺上,看著小區(qū)大門匆匆走去的程霄,直到小小的身影徹底融進夜色。
這條路走了許多次,但程霄還是忍不住去看向那個路口,在一個起風的夜晚,曾有兩個差點交錯余生的人在這里重新交匯生命的軌跡,在這里擁吻,在這里看著彼此含淚的微笑。
身旁的玫瑰散著清香。
但就在這時,車身猛地一歪,伴隨著砰的一聲響,程霄被慣性甩得狠狠前傾,然后又重重撞回到椅背上。
周圍沒有任何標識,到底是誰掀開了地上的窨井蓋。眼看著飛機就要起飛,自己的車里還沒有千斤頂,程霄急得跺腳,只得先下車,然后給顧南亭打電話讓他把千斤頂帶來。
為了上班方便,他們都住處并不在市中心,這條通向機場的路更是少有人經(jīng)過,程霄把玫瑰花也拿下來,一面聞著花香一面繞著車走了一圈。
夜風很涼,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顧南亭突然又把電話打回來。
“喂,霄霄?!?/p>
“南亭?怎么啦?”
“這條路上夜里人少,不安全,你不要掛電話,有什么事立馬和我說?!?/p>
“知道啦顧婆婆?!背滔鲂ζ饋?,她能聽到那頭匆匆的腳步聲和給車子解鎖的聲音,還有顧南亭略有急促的呼吸聲。有他在,什么也不用怕的,她安心了許多。
周圍窸窸窣窣的聲音吸引了程霄的注意力,她心中警鈴大作,但想躲在車后已經(jīng)來不及。
兩個人高馬大的男人從綠化帶里鉆出來,一人手里拿著鉤鏟木棍,走在后面的人有些腿腳不便,手里抬著幾塊窨井蓋。
趁著月黑風高偷窨井蓋的賊。
可除了他們,還有一個身形單薄的女生,抱著玫瑰花,看到了一切。
兩個做賊心虛的人撲上來時,程霄下意識地躲開。
“南亭!”她下意識大喊著電話那頭的人。
“發(fā)生什么事了!”那頭的聲音驟然緊張起來,但他隨后聽到手機被摔落地面的聲音,還有一些遙遠模糊的聲響。
“喂!霄霄!”
無人應答。
顧南亭腦中嗡的一聲,血液撞在耳邊呼呼作響。快點,再快點。他撥通了報警電話,平生第一次這樣不管不顧地加油門。
霄霄,你到底怎么樣了。
她現(xiàn)在所在的地點離派出所還有一段距離。警察第一時間出警也難以快速趕到。
能護住她的,恐怕只有他一個人。
這一分鐘可能是程霄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分鐘。腿腳不便的男人看著贓物,另一個男人舉起木棍向她沖來,她只能繞著車躲避。第一棍落下,程霄使勁閃開,第二棍落下,程霄踉蹌著向前撲去,木棍重重地砸在車上,留下一個觸目驚心的凹痕。
程霄知道自己只是在做無謂的掙扎,退無可退時,木棍終于到了眼前,她下意識去擋,一棍下去,她懷里的玫瑰嘩的一聲散開,花瓣空中紛揚,香了一片。
佳人跌倒至地面,玫瑰飄零于塵埃。仿佛愛意致死。
顧南亭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看著再次舉起的木棍,程霄絕望地閉住了眼睛。
在她自以為的人生最后一瞬,腦子里竟然還能清醒地想到那個剛剛分別不久的人,記著他正飛馳而來。
不要來,太危險了。
木棍帶起的風瘋狂地撲到她臉上,像死神的哭號。
但死神沒能帶走她。
程霄睜開眼,看到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扣住行兇者的腰腹,猛地將人掀翻在地。
南亭...
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神明,我明明已經(jīng)祈禱了讓你別來,為什么神明沒有聽到。
倒地的歹徒試圖起身,顧南亭果斷地用膝蓋頂住那人胸口,再次把他撞倒,然后扭過身去,接住那人同伙揮來的拳頭。
放在原來,程霄總是覺得,顧南亭的身材是一等一的好,像一柄修長的弓,瘦而不弱,然而現(xiàn)在是程霄第一次發(fā)現(xiàn),那個能給她絕對安全感的人,和兩個人高馬大的絕對力量者相比,也顯得消瘦單薄。
然而這個消瘦單薄的人擋在自己面前,卻像一棵不倒的松。
程霄想幫顧南亭,但是她現(xiàn)在只能勉強擋開落在自己身上的攻擊。沒有武器,體力又是絕對弱勢,難說自己會不會反而給他增添負擔。
一打二。顧南亭不占上風。程霄能聽到拳頭落在他身上的聲音,嗵嗵的響,每一聲都捶得她心臟劇痛。
獨自面對歹徒的時候她尚未感到這樣恐懼,但程霄現(xiàn)在卻想哭喊,她從未那么恨自己沒有力量,從未感受過這么深重的絕望。
南亭,我到底該怎么幫你。
程霄的余光掃到了顧南亭開過來的車。
“南亭!”她喊。
“好!”顧南亭一下子明白了程霄的意思。
兩個人慢慢后退,最后趁著對方一個扭身的工夫拼命往車子的方向跑。兩只手緊緊交握,像是握著彼此的救命稻草。
把后背留給歹徒,是逃生的豪賭,快,再快,程霄覺得自己幾乎要被顧南亭抓著飛起來。
就在他們沖到車前時,木棍的風又一次呼嘯襲來。到底還是慢了一步。
躲不開了。來不及開車門,連扭身抵抗也來不及了。
“閃開!”顧南亭的聲音幾近沙啞,程霄原本就被他帶得有些趔趄,站立不穩(wěn)中,她被他猛地按進懷里。
她一下子就意識到了他想做什么,拼命掙扎著要推開,但此時顧南亭的力氣出奇的大,死死攔住她的后背。
木棍撞擊的聲音瞬間傳來,顧南亭的胳膊驟然收緊,圈得人生疼。
一下,兩下,男人溫熱的呼吸隨著撞擊聲停滯,然后發(fā)著抖吐出來。
程霄滿眼是淚。對不起,她在心里說了一遍又一遍。
其實,顧南亭也在心里說對不起,對不起,不該讓你一個人去機場,不該來得這樣遲。
世界上哪有神明。
只有渺小的人,和他們拼命想護住的愛。
顧南亭的胳膊松了一瞬,就這一瞬,程霄猛地掙脫出來,拿起剛剛掉落在地的玫瑰,使勁扔向歹徒的眼睛。
玫瑰不僅是溫吞的曖昧,不僅是昏黃中的低語纏綿,也可以是力量懸殊時孤注一擲的愛。
是軟肋,也是盔甲。
擊中了。
持棍歹徒捂住眼睛,那個腿腳不便的歹徒還不及趕來,程霄飛快地打開車門,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氣把顧南亭拽進車里,關門,啟動。
她的動作從未那么快過,她也不敢慢下來,哪怕就一點點。
車輛起步有個緩沖的過程,就在歹徒要上來拉拽車門時,警車風馳電掣地趕到。
程霄這才覺得渾身癱軟,心臟就要沖出胸膛。
“南亭...”
歪倒在副駕駛的人,此刻卻沒任何反應。
程霄喘著氣,眼淚唰的一下掉出來。
手機響了,宋宋打來的。
“霄姐,到機場了嗎?快到時間了!”
眼淚還在往下掉,啪嗒啪嗒落在程霄的機長服上。
這個季節(jié)的紅眼航班,坐的都是誤不得事的人,排班表排得滿,換不得人。
程霄手抖著,在顧南亭的臉上和胸口摸索一回,還好,呼吸還是平穩(wěn)的,他還有堅實的心跳。
人都說戲比天大,對于民航人來說,航班也比天大。這是航校學生的入學第一課。顧南亭之前拿這句話訓人,問他們這些學員都是怎么畢的業(yè)。
南亭,你說過的,我是你最引以為傲的學員。
歹徒已經(jīng)被控制,120緊接著也趕到了。
匆匆趕來的人們看著這個瘦小的女生從車上走下來,身上的制服有些皺。她快步走向他們,向他們鞠了一躬,請他們把車上的人盡快送去醫(yī)院,說著自己還有工作,明天回來配合調查,然后快步離開。
像一支含著淚的、折不彎的玫瑰。
飛機落地停穩(wěn),程霄立馬拿出手機撥打電話。
“程霄的?!蹦哒堪聪陆勇犳I,把手機遞給顧南亭。深夜里那個電話把他嚇得不輕,顧不得這是自己難得有空回家休息的一晚,披了外套就往醫(yī)院跑。所幸只是外傷青紫,若說嚴重點的,便是其中一棍打在了腦后,造成了腦震蕩,需得臥床幾日才能恢復正常。
左臂還有些疼,顧南亭把手機換到右手。
那頭沒有一丁點聲響。
“喂,霄霄?!?/p>
那頭的安靜突然被打破。“你怎么接了卻不說話,怎么不說話??!”那頭的女孩帶著哭腔責怪著,然后抱著手機泣不成聲。
從接通到聽到聲音,中間間隔的短短幾秒,竟讓她幻想出數(shù)個恐怖的結局,好像終于走出漫長的沙漠,又進入深不可測的隧道。
往后很長一段時間里,程霄若是給顧南亭打電話,電話響超過五聲還沒接通,她就會感到一陣莫名的緊張。
“你干什么呀接那么慢!”熟悉的聲音一傳來,她總是克制不住地著急。
一開始顧南亭還奇怪到底是怎么了,后來他才明白過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霄霄有些害怕了,害怕他遇到什么事,害怕他像上次那樣沒有回答。
傻姑娘,我能出什么事,或者說,我敢出什么事。顧南亭心里又軟又酸。
鷺航的員工慢慢發(fā)現(xiàn)顧部長多了個習慣,凡是電話響了,即使在開會,他也會說著抱歉匆匆跑出去。
有的時候事情緊,由不得他說太久,但是他堅持要接電話,哪怕就說一句——
“喂。霄霄?!?/p>
他知道,電話那頭那個心神不寧的小姑娘,可以松一口氣了。
這一陣子程霄作為教員去了澳洲訓練基地,兩個時間錯位的大忙人,大抵只有在電話接通時才能聊解思念。
訓練結果很好,甚至提前了一天結束,按常理,在訓練的結尾,是要部長做訓話的。
“你們要不要聽一聽你們部長的訓話?”程霄背著手走來走去,看著時間到了,就撥通顧南亭的號碼,然后調成免提。前一陣子他們就說好,結課那天上午九點,讓顧南亭對這些即將開啟正式飛行的新人說些什么。
“喂,霄霄。”接通那一瞬間,顧南亭的低音炮順著網(wǎng)線轟炸了整個訓練場。
原本安靜的空氣更加安靜了。面前一個個小白楊似的年輕人,不由得互相交換驚奇的目光。
壞了,怎么就忘告訴顧南亭這結課提前了一天。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程霄,此時也忍不住紅了臉。
“喂,霄霄——”那邊見沒有回應,嗓門更大地問了一聲。
“顧南亭,我讓你給學員說幾句!”程霄趕緊止住顧南亭的再次發(fā)問,圓圓的臉紅了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