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大飛機首航前夕,顧南亭看到了虛擬世界里填高考志愿前一晚的場景。夜色疏朗,點燈如豆,十八歲的他推開了母親的房門。
“媽,我還是想考軍校,當空軍飛行員,”少年頭埋得低低的,聲音里含著愧疚和堅定,不等母親回答,又補上一句,“對不起。”他攥緊拳頭,手有點抖。
母親轉過身來,沒有憤怒,沒有責備,她沖著兒子招了招手要他走到桌前來:“那就報這個吧,分數合適的?!弊雷由?,赫然是空軍學校的招飛宣傳冊。
“媽...我...”顧南亭努力壓抑著喉頭的哽咽,摻著氣聲蹦出的幾個字止不住地抖。他還是想到了自己的父親,想到定格在他十歲記憶里那個挺拔的身影,想到噩耗傳來后他和母親痛哭的夜晚,他想,其實他不該自私的。
母親看著他,含著淚笑,去吧,她說,去吧南亭,這是你的人生。
那年秋,新兵營里來了個叫顧南亭的新兵蛋子,小伙兒話不多,但在熟識的朋友面前也喜歡說說笑笑。十八歲的男孩子在嘹亮的軍號聲里過泥潭翻滾輪,背著裝備定向越野,穿著軍裝在大太陽底下曬得臉又紅又黑,一笑露出整齊白凈的門牙。
顧南亭絕不會忘記第一次開軍機的經歷。中國空軍初級教練機的主力機型是初教-6飛機,藍白紅三色的,聽教練說是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就用的機型,往后幾十年那些王牌飛行員基本上都是從這架飛機起步的。顧南亭站在這個前后只坐得下兩個人的小飛機面前,忍不住上手摸了兩把,雙眼直放光。
他坐進艙里,理論課優秀的士兵手上操作同樣精準,滑行,拉操縱桿,飛機擁入涼風里,舒展著迎向藍盈盈的天空。再往下看時,訓練場上的人已經縮小成點,薄云偶爾從飛機下掠過,風聲,儀表盤的聲音,發動機的聲音包圍著他,現在,他就是這片天空的主人。他猛地想起自己的父親。他跌跌撞撞地長大,風塵仆仆地奔波,如今終于親眼看到了父親曾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聽到的景色。顧南亭眼眶發熱,但終究沒讓淚水影響自己的視線,他在后座教練員的指令下穩穩地降低高度,最后穩穩地落地。
很少有新兵能在第一次操縱飛機時就發揮得那樣出色,下了飛機,教練員當眾表揚了顧南亭,結果就見這個平日里性格沉穩的年輕人申請暫時離隊,然后一個人跑到訓練場邊上號啕大哭。
一段時間后,通過新兵營訓練的士兵們作為新一批血液進入各個連隊,顧南亭就是在這時候認識的倪湛。他們一個是第一排的排頭兵,一個是第二排的排頭兵,第一次見面因為誰也不服誰所以在格斗場偷偷約了一架,結果一架后兩個人成了好哥們,訓練時比誰用時短,吃飯時比誰先吃完。一年過去,兩個人一個成了一班班長,一個成了二班班長,訓練還在一起,武裝越野時兩個人都扛著自己班的旗子跑在最前面,一定要爭出個第一。
后來兩個人約好了同時請了探親假,兩人家鄉離得近,在家待了幾天后又聚在一起,那一天,顧南亭認識了倪湛的妹妹羅憶,兩個人幾乎是一見鐘情,倪湛一臉白菜被豬拱了的痛心疾首,不過還是咬牙切齒地告訴妹妹這悶葫蘆人挺好可以處。
自打顧南亭回去,小情侶之間就開始鴻雁傳書。戰士的生活總是無休止的訓練,不過顧南亭總是樂在其中,他在信中給羅憶講了很多軍營里的趣事,有他自己的英勇事跡,也有倪湛最近的糗事,他告訴她當空軍的感覺很棒。
“給你個驚喜,為了南亭哥哥,我也加入空軍啦!”有一天,顧南亭收到這樣一封信。
可惜事與愿違,羅憶在一次訓練中操作失誤,飛機從天上墜下,一個生命就此定格。收到消息后,顧南亭大腦一片空白。
那晚,時隔三年,倪湛又把顧南亭約到格斗場,他毫無章法地出拳踢踹,帶著哭腔質問顧南亭當初為什么要建議他妹妹參軍。這一次顧南亭幾乎沒有躲也沒有還手,結結實實地吃了頓揍。倪湛走后,他一個人不打報告去后山越野跑,一刻也不想停,最后累得倒在山腳下滿眼是淚地看著天上缺了一塊的月亮。天亮之后,顧南亭挨了自入伍以來的第一個處分。
往后幾年,顧南亭當了一連連長,倪湛當了政委,兩人搭班。那一天后,兩個人的關系還是很好,顧南亭在倪湛的幫助下走出了陰影,兩人之后很少再提以前的事,只是每年的那一天兩個人都在訓練后以水代酒,對著月亮在地上各灑一杯。
入了秋,兄弟連隊之間搞了對抗演練,也就是那時,一個身影為了執行演練中的“斬首”任務靈活地繞進他們的帳篷,闖進了兩人的視野。
程霄。顧南亭重復著這個名字,軍隊中女兵占比不大,聽說還是開戰斗機的,那更是少之又少。對方連隊的連長說,程霄其實一開始并不想當兵,只想當個民航機長,但是陰差陽錯還是入了伍,看來金子在哪里都能發光。演練結束,兩邊各自帶人回營地,顧南亭沒來由地覺得煩躁。負責后勤的戰士整理了演練的文稿交上去,后來報紙印出來,又加了張當時的照片,顧南亭在照片的邊角發現了程霄的面孔,于是他把照片裁下來,小心翼翼地夾在日記本里。
顧南亭沒想到日后再得到程霄的有關消息竟是收到她的來信,原來當時帳篷內的那一瞥,動的不止是他內心的春水。他收好信,迎面看見倪湛走過來,他神秘兮兮地問顧南亭還記不記得演練時的那個女兵,自己想了很久,現在決定要追她。
“沒印象了?演練時可是差點把你干掉?!?/p>
“嗯,有印象...”
顧南亭幾乎是逃走的,他突然想起羅憶去世時倪湛紅得要滴血的眼睛。晚上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放下了對羅憶的執念,但這不代表他對倪湛沒有愧疚,現在閉上眼,腦子里都是白天倪湛滿是憧憬的聲音。
“啪!”顧南亭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你個混賬東西!
于是他又想,倪湛其實和程霄也合適,他甚至開始給倪湛找理由,在腦海里萬箭穿心地給兩個人當紅娘。
“啪!”顧南亭又給了自己一巴掌。你這樣,對得起程霄?
明明是一場兩廂情愿的共赴,顧南亭此時卻覺得自己像一個罪人,左右都是錯。他恨不得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既然老天要他愛得那么痛苦,又何妨干脆免了相逢。
但是那封告白信就明明白白地躺在那,顧南亭翻身下床,對著月光又看一遍。程霄在信里寫“我愿意把對你的愛昭告全世界,然后等你的回音”,這句話里明晃晃的勇氣和決心刺得顧南亭心口一疼,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個罪人也罷,天大的罪責也應當屬于自己,程霄愿意為了自己來一場豪賭,那自己為何不能也向前一步。他的不安,他的虧欠,不該由程霄來還。
第二天,他找到倪湛,深吸了一口氣說:
“倪湛,我向你道歉,我也想追程霄,我們像以前那樣,再比一場吧?!?/p>
比賽的最終結果是,倪湛暴跳如雷地看著顧南亭滿面春風地又拆開一封程霄寫來的信,然后瞪著眼睛給他寫的回信出點子。一年后,部隊為顧南亭和程霄舉行了一場簡單又莊重的婚禮。
十年期到,時間線瘋狂收束,是時候作出選擇了。
“我沒有權利剝奪任何人的熱愛,更何況是程霄?!鳖櫮贤び行┝魬俚乜戳艘谎圩约捍┸娧b的模樣,但是沒有挪動腳步。他記得清楚,虛擬世界里程霄的夢想依然是民航機長,是看世界各地的風景,而不是在戰斗機上揮灑青春。
“哪怕你成不了空軍飛行員?”
“是的?!?/p>
“哪怕你本可以擁有更加順利的愛情?”
“是的?!?/p>
“哪怕你的視力可能永遠沒辦法完全恢復,你不得不永別飛行?”
“是的?!鳖櫮贤び挚戳艘谎厶摂M世界,那里的自己戴著頭盔,正要登上戰機。他何嘗不遺憾,他何嘗不渴望,那本是自己自己應有的、灑脫恣意的人生。但是他不是那個虛擬世界里的顧南亭,他已經習慣了沉默和退讓,他不愿為了自己少時的愿望犧牲掉程霄的熱愛,他要保護照進自己世界的光。現在的他覺得,軍裝和戰機,甚至是飛行的權利都不是第一位的,他依然可以繼續為構建安全體系出一份力,依然可以擁有美好的愛情,這才是最重要的。所以為什么要回去呢,顧南亭安慰自己,其實自己已經得到了太多,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謝謝借我十年,足夠了?!?/p>
有點酸楚,卻終于解脫。十年的大夢一場,夢醒時分,執念終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