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七年，大王及冠，當(dāng)行冠禮。

冠禮，乃成人之資也。未行冠禮，是不可治人。故，王心躁動，欲早日執(zhí)掌國政。

然，其念與呂相國太后之意相左。此“小人心”不可昭，故太后婉轉(zhuǎn)告之曰：兒歲二十，及冠禮，亦是大婚之年，無后，不可。

秦王政思慮片刻，允。

后呂相上諫，曰有女，名九城，未行笄禮，卻及笄年，是爾為王后。

但世人皆知，呂家女，貌極丑。

王大怒，久久不肯。

……

而九城，便是在這樣尷尬的情況下，入的宮。

如今朝野，乃是她父親——呂相國獨(dú)大，權(quán)傾天下。

嬴政雄心抱負(fù)，卻被牽制得無法施展手腳，對呂相是痛恨萬分。

這般情況，娶九城為王后，對相邦勢力，無疑是錦上添花。

然不以她為后，呂相便有理由煽動大臣，群起上諫，拖延王之冠禮。

左右為難之下，秦王政便將怒火對向了九城。

去拜見秦王嬴政，卻因其厭惡，連門也未能踏入。

*

高大的宮門緊閉，此刻，呂九城站在太陽底下已有一炷香。

嬴政叫小小寺人[1]來打發(fā)呂相之女，一旁皆是垂頭掩笑之人。

“瞧她戴著面紗遮丑呢。”

“也不知究竟是何等的丑惡？”

“都能叫大王如此厭惡了？必定很不堪……”

……

竊竊私語不絕于耳，皆是嘲諷之語。

想必不日，堂堂貴女被一介宦官驅(qū)趕之事，便會傳遍整個秦宮。

那奉命攆人的小寺人正仔細(xì)打量著她的神情，稍后定要回去給秦王政復(fù)命。

狐假虎威？

九城冷笑，“虎”是真的，但他們可算不上“狐”。

再抬眸，已換上厲色。她死死盯著那個寺人，漆黑的瞳孔深處仿若藏著兩團(tuán)幽深的鬼火。

清風(fēng)拂過，掀起她面紗一角，露出左面臉上丑陋的疤痕。

她這模樣，就像是從陰間爬出的厲鬼。

小寺人只覺被她看的冷汗層層，腿一軟，竟跌坐在地。

九城嘲諷一笑，提高聲音朗聲道：“我乃相府嫡女，爾等以下犯上，藐視相國，應(yīng)當(dāng)處以車裂。”

清冷的聲音帶著不許抗拒的威壓，眾人跪了一地。

后知后覺，他們才反應(yīng)過來——她是相邦之女！她的父親，是大王也要尊稱一聲“仲父”的呂相。

九城再次瞥了眼宮門，紗布模糊了視線，望不到里。

她甩袖，不再理會，改道華陽殿，去拜見華陽太后。

昔年，華陽太后為安國君所寵，卻無子，后在弟弟陽泉君引薦之下，識得呂不韋，認(rèn)嬴政之父——子楚為子。

彼時，呂不韋不過一介商賈，陽泉君所以助其力，一則其才不可小覷，二則陽泉君獨(dú)女心悅之。

后促成姻緣，孕有一女，便是呂九城。

算血緣，比起嬴政，九城與華陽太后更為親近。

她不是第一次來華陽宮，太后的近身侍女代玟姑姑親自來迎。

“太后念叨了好久，就盼著姑娘來。”代玟引著她往殿內(nèi)走。

只是快到內(nèi)殿，代玟壓低聲對她說了句，“夏太后也在，華陽太后有些不悅。”

夏太后，夏姬也，與華陽同為安國君嬪妃，卻不得寵。

然而，夏太后卻是子楚生母，也就是嬴政的親祖母。

九城行禮，“拜見華陽太后、夏太后。”

華陽太后倒是笑的一臉柔和，連忙說：“快，到我身邊來，讓我好好看看。”

九城距離上次來華陽宮，已有三月之久。

她對夏太后一拜，方行至華陽太后身邊。

這個舉動，很討華陽太后歡心，“很好，禮儀周全，王后就當(dāng)如此。”

九城假意羞澀，但她其實(shí)很不想嫁。轉(zhuǎn)眼，卻看見一旁的夏太后正著意打量她。

相比保養(yǎng)得宜的華陽太后，夏太后頗為憔悴，不過她的目光沉靜自若，眼神無往不在。

九城感到些許不適。

華陽太后微微側(cè)目，對夏太后眉梢一挑，問道：“妹妹覺得，我這侄外孫如何啊？”

夏太后淡漠一笑，眼角皺紋慢慢鋪開，意有所指地說：“姐姐的侄外孫品行是沒得說，就是美中也是有不足的。”

氣氛微冷。

九城去看華陽太后神色，果然臉面一沉。

夏太后雖未明言，但話中暗藏之意，指品行再好又如何，終究沒有一副好皮囊。

這話氣不到九城。

跟剛剛嬴政那里遭遇的一比，小場面。

況且此時也輪不到她出頭。

華陽太后轉(zhuǎn)眸對夏太后冷笑兩聲，說：“妹妹身體看著越來越不好了，還是回去好生養(yǎng)著吧，沒事不要出來。哀家也疼政兒，不是只有妹妹一個。大婚之禮哀家也會辦得妥妥貼貼，想必妹妹病容不宜出禮，也沒那個心情擺笑臉，那就別出來惹人不悅了。”

夏太后微微變色，卻是忍耐不語，起身告退。

說到底，還是九城為王后之事。

現(xiàn)在的朝野，嬴政生母趙太后是呂不韋一黨，而華陽太后和夏太后，極力維護(hù)嬴政。

兩位太后平時和和氣氣的，就是在王后一事上，鬧開了花。

夏太后是純粹為嬴政考慮，不想?yún)问弦蛔逶贁U(kuò)大勢力。

華陽太后卻要另外計較自身的利益。于她而言，不僅是秦國太后，同時，還是楚國女。楚人想要在這亂世安身立命，絕不能將王后之位，置于他國女的手中。

雖說楚國也進(jìn)獻(xiàn)美女入秦，可哪有血親之緣來的安心呢？

華陽太后撫上九城的面紗。

九城后仰身子，避開道：“姑姥姥別看，丑的很。”

華陽太后流露出一絲傷感之色，將九城攬入懷中，拍著她的肩膀，長嘆一聲，“你小時候玉雕一般的模樣，若是平安長大，必定傾國傾城。”

九城安慰道：“現(xiàn)下也挺好。”

華陽太后又是一嘆，不愿繼續(xù)談容貌一事，轉(zhuǎn)而說：“政兒自幼性格多疑，難與人親近。日后你入了宮，多費(fèi)點(diǎn)心思，必定不會再有今日落你顏面的事發(fā)生。”

九城有些驚訝。宮里的消息，即便宮人傳的再快，也不可能在她走來的幾盞茶功夫，就傳了個遍。

除非，華陽太后在嬴政跟前擺了眼線。

突然同情這位年輕的王上，呂不韋、趙姬、華陽，手都伸到天邊去了，處處掣肘于他。

九城壓下心中揣測，柔順道：“我不在意這些虛表的東西。只是大王莫要厭惡我才好。”

“你放心。有姑姥姥在，必定讓大王第一個孩子，從你肚子里出來。”

九城頓時覺得可悲。

亂世女子，最大的作用，只有生育。

她不想淪為政治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