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華陽太后派人去請嬴政來用晚膳，還是代玟親自去的。

按理說，他看在華陽面子上，該來見一面，可他剛和呂不韋吵完架……

是關于蒙驁將軍攻打趙國的龍、孤兩座城池時，不幸意外受傷。聽說傷到了要害，花了好大力氣才留住一口氣。

呂不韋主張，兩座城池足以，趕緊撤回，對蒙驁本人傷勢也好。

嬴政卻說蒙驁回來可以，他自己親上，趁著形勢大好，繼續攻趙。

呂不韋一聽大王要親自上戰場，這怎么肯！

聽說咸陽宮屋頂都要掀了，戰況激烈。

當然，也有嘴碎的宮人污言說，是九城丑陋之姿，將大王氣得飯都吃不下了。

九城聽了，無語片刻，思索著她是不是還得說聲“深感抱歉？”

對此，華陽太后也沒有辦法，只讓她寬慰。

*

晚膳后，九城和自家的苓姑踱步回寢殿。

整個宮殿是華陽太后特地給她僻出來的，離大王的宮殿很近。

因為考慮到之后，她會嫁給大王。

夜晚的秦宮殿宇宮墻重重疊疊，在澹澹的月光下如山巒起伏。

苓姑在耳邊關心地說：“姑娘還是快些走吧，冬夜的風還是很冷的，當心染風寒。”她是九城母親死時留下的，三十上下，很是穩重端厚。

九城有更關心的事：“你從相府來時，有沒有什么消息？”

“是有……”苓姑低聲說，“相爺今晚要進宮。”

九城嗤笑一聲，“最近次數是不是多了些，那個老頭身體吃得消嗎？”

苓姑臉上的老肉一跳，后怕道：“姑娘小聲點。”

“怕什么，他進宮干什么誰不心知肚明，都裝瞎而已，以后史書可不會漏掉這一筆。”

政治與生理的需要，必定會把趙姬和呂不韋綁在一起。

九城淡淡地說：“他應該很膽戰心驚吧，畢竟大王都這么大了……”

苓姑沒再說話，一路扶著九城進殿，又命侍女去備洗漱之水，關緊了門，才道：

“姑娘不要忘記夫人的枉死之仇，當務之急還是要見到大王，并抓住他的心。”

苓姑的目光幽如鬼火，灼灼瞧著九城。

或許在世人的認知里，女子只有委身于男子，才會有出息。

九城面無表情直視著她，說：“我會見嬴政的。”

“我的好姑娘。”

苓姑揭下九城臉上的面紗，從衣袖中拿出一個小瓶子，倒出其中的水，輕輕擦拭她臉上那道丑陋的疤痕。

須臾，只見那疤痕如脫落的死皮一般，從臉上卸了下去。

燭火映照的是無與倫比的麗色。

苓姑將那塊死皮疤痕放置一旁，道：“姑娘膚如凝脂，大王見了，必傾之聽之任之。”

九城望著一旁銅鏡中面容的倒影。

以色侍人，又能得到什么？

左不過華落夢醒，一場虛無。

**

不知是不是說起母親的緣故，深夜睡去之時，九城久違的夢到了母親。

依稀聽到她在喚——阿城，阿城……她帶著笑，讓九城感覺親切又久違。

鼻子一酸，迷迷糊糊哭了出來。

她向母親奔去，可是下一瞬，不知從哪冒出來熊熊大火，吞噬了母親的身影。

視線一轉，不知為何，她又到了床底下，苓姑死死捂著她的嘴巴，面前的是父親與母親。

母親垂散著頭發，嗚咽著凄厲：“呂不韋！你與趙姬那粗鄙之婦茍合與后宮，宮外又尋相似之女與其孕育一女，你將我們阿城置于何地！她是嫡女！身份何等尊貴，卻要與那賤人之女稱姐妹。我要稟告大王……”

母親作勢就要跑出去，嘴里反復說著，“我要去稟告大王！”

“你給我回來，”父親一下將母親拽回來，扔了回去，“你休想踏出房門半步。”

母親撞到桌子，哐啷啷的響，跌倒在地。接著，她笑了，笑聲尖銳刺耳。

隨著母親的笑聲，九城內心的恐懼無法言說的迅疾彌漫。

在整個房間里，都是母親的厲聲呵斥，“我告訴你呂不韋，別以為我父親不在了，你這個相邦就可以一手遮天，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必然會到大王跟前，將你所有的惡行告知大王！你給我等著，等著身敗名裂吧！……”

呂不韋眥目欲裂，“你敢！”他伸出手掐住母親的脖子，“閉嘴，你給我閉嘴！”

——不要！

九城不能大喊，身上涔涔的冒起冷汗，只能無助地朝母親伸手，整個人都被苓姑壓著，無法逃脫，只能眼睜睜看著。

“…………！！”母親手抓著呂不韋的衣服，一句話也說不出了，臉色漲紅，只有雙眼帶著凝重的恨意。

可是漸漸的，母親就不掙扎了……她雙手無助垂落在地，唯有一雙眼瞪得老大。

呂不韋顯然愣了，看著母親的尸體，須臾片刻，卻是拿起了燈盞，將母親的衣裳點燃。

大火蔓延，一寸寸吞噬母親的身體。

接著，燒到了床榻，火舌舔舐著九城的肌膚，帶來的是難耐的灼熱與徹骨之痛……

“啊——！！”

九城一下翻身坐起，抬手摸上臉頰，一片的光滑提醒自己，方才的一切是夢境。

她驚魂未定，微微喘息。

外頭啪嗒啪嗒下著大雨，窗扇微開，漏進冰涼的風，吹得她一陣發冷。

九城披上外衣，左右再難以入睡，便下床穿上鞋，行至門口推門而出。

她不喜歡人守夜，因為稍有不慎，就會暴露她臉上傷疤早已痊愈的事實。

丑女總比美人安全。她可不想像鄭美人那樣被割了鼻子。

現在不過二更天，外頭雨下的又大，九城站在屋檐下。

忽而雷聲轟鳴，一道天雷從天劈下，照亮了整個后庭。

眼睛隨意一瞥，仿佛看見地上有一大灘的紅色……血跡？

九城一愣，以為自己眼花，急急轉過頭去看。

又是一道電閃雷鳴，果然照亮了那塊地面。

心中剎時一停，猶豫片刻，還是急急跑過去。

那是一條混著雨水的血跡，蜿蜒而過——

九城壓住心中的惴惴，正待再進一步細細打量，忽而，身后猛地吹來一陣夾雜腥氣的凌厲之風。

她整個人一僵，同時，肩膀上驀地一沉。

耳邊響起一道充斥威嚴的沙啞之聲：

“別動。”

殺意如蛇吐息般漫上我的肌膚，頸中鋒利的觸感，九城恐懼地連頭都不敢移動一寸。

稍垂眼眸，看清脖子上的是柄長劍。

九城將恐懼深深壓在喉間，一字一句重重說道：“閣下、何必嚇唬我。您這把劍，定是揮不下去的。”

“…………”

身后之人沉默一瞬，接著，將劍更進一步地貼在了她的脖側，只稍稍用力，便可取下她的性命。

“你威脅我？”他輕而言道，殺意畢現。

又是一陣雷聲轟鳴，豆大的雨點打在身上，雨水滑過額頭，落到眼睛里。

她不敢擦，紋絲不動，只道：

“閣下何必動怒。今夜，你不動我，我亦未曾見過你，雙贏罷了。”

話落不得回應。

九城未能回頭，自然也見不到，身后的那位男子，聞言后，雙眸慢慢染上了沉沉的墨色，愈加幽深。

他牢牢盯住九城，問：“名字。”與此同時，將劍挪開。

她肩上頓時一松，下意識用手護上脖子，回頭去看那人。

夜色沉沉，看不清他的面容，且雨水進眼，難受得很。

只是，那男子眼睛極其明亮，透著銳利之氣。

他見到她的模樣，雙眸有愣怔之色，轉瞬即逝，又問了一句：“你的名字。”

九城怒極，冷冷望他，擲地有聲，“無可奉告。”

大雨中，兩人對峙著。

他似是發出一聲輕笑，接著，快速抬起手揮向九城。

還未來得及反應，她頸側倏地一疼，已是眼前發黑，無法抑制落入黑暗，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