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河。

她不知道自己已經這樣流淌了多少年。時間的流淌比河水的流淌更無聲。

還在心智未開的時候，她便已存在這世上。那段時光她基本沒有清晰的記憶，腦中只有模糊的影像，比如灰霧彌漫的天、巨大的生物、壓抑的閃電。慢慢地，身邊的生靈多起來，有人對她言語，有美麗的動物來她的身旁，在河水里生存、嬉戲，也把她當鏡子，照見自己的模樣。

那是一段純真的快樂時光，她能夠體會、有了思想，而他們也與她無比親近。那時映在河水里的都是美麗的自然景象。有她的地方，草木豐茂、花開鳥唱；有她的地方，萬物聚集。那時候她只享受當下，有高山她就從山上沖下，有平原她就在平原舒展，到達海洋她就與別的河流相遇，然后再被叫做陽光的未知力量升騰，在高高的空中飛翔然后化作無數的小身體聚集到一起再落下成雨滴，然后再次匯合成自己。

那時候她沒有想過未來是什么樣。也沒有思考過為什么會來到這世上。她理所當然地以為世界就會一直保持那樣。但事實啊，常常不如心之所想。

有一天，她驀然發現周圍依然悄悄改變。

參差伸展的樹木不見了，河邊建立起用樹木干燥后的木頭蓋起的房屋。她還沒來得及仔細欣賞這些小屋的精巧、弄清楚這些房屋和居住其中的人之間的區別，它們就又迅速被棱角分明、渾身堅硬的高樓大廈代替。

柔軟的泥土不見了。曾經多少動植物埋葬在她的身軀，然后她把他們沉淀，他們再漸漸融入其中的那些泥土。忽然她與那泥土之間就隔了一層水泥。風吹過落花與秋葉也會落到河里，它們有時會被打撈起，有時也開始重新的沉淀，但要形成新的泥得多少年？

她的模樣與奔流的方向也改變。曾經她去哪里，隨心所欲，被身下的大地吸引、被高空的風所推動，還有那些她所不知的力量。她經常改變路線。有時候那些力量催著她猛然奔騰，連她自己都毫無準備，更別提誰能逃離得及。她也會咆哮、哭泣后平靜，但那離去之地也創造一輪嶄新的生命迸發機遇。

那時候，她覺得自己體內充滿了力量，但又無奈它是不受自己控制之力。

而如今，她的力量被束縛在身體里。這力量積蓄在每一個水壩、圍堰里，規范在每一條筆直的河道里，擠壓在每一個被填平的湖泊、濕地里。

她的智慧也在積累，從這種緊密貼近她身體的、叫做人類的生物那里，學到了過去千百萬年不曾系統思考過的知識。伴隨著他們從群落遍布，到密密麻麻，直至占據世界絕大多數地方，她驚嘆與他們同時擁有的脆弱與偉大，嘗試與他們進行無聲地妥協，為他們提供生存發展必須的水源，提供許多的幫助和力量。有時候他們很可愛，創造出詩歌、繪畫贊美她；有時候他們有很過分，無盡地索取，污染傷害她。有時候她被逼迫得無處可退，積壓在心里和身體里的悲痛和力量，像千百萬年積累的無數回憶一樣，沖破他們建的牢籠奔涌而出，決堤的痛苦她和他們又一起承受……

無數次妥協、斗爭、拉鋸、反復……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又發現，她沉溺于與這幫人類發生悲歡，等到回過神了發覺世界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悄然平靜，已經又過去了不知多少年。

她才發現，這么這么多年，她竟然忘記了時間。

忙碌著的時候，沒有想過、沒有仔細體會，時間就仿佛過得飛快。但其實，與人類相伴的時間，相比人類出現之前的那段時間，可能只是轉瞬即逝。只不過那轉瞬即逝的漫長歲月，因為每一個日升月落、每一片草長鶯飛都反復出現，也因為她才記憶初現、懵智初開，不曾仔細比量每一次的細微區別，它們就好像不過如此。而當回首，那些與誰斗的日子，才顯得無意又可笑。反而是那些每個都有細微不同的乍看相似，才可以且值得反復體味。

還有人在喧嘩，但大多數人好像也變得不那么嘈雜。

河在漫漫大海里，找到一個小島，抽離出她的身體蜿蜒進去。很多年很多年之后，她終于又像最初時光那樣，躺在寧靜的沙灘上、再次抬頭，看著滿天星斗。

那是她見過的最純凈的天空，云稀風輕，一眼就能看清星星之間的差距。她突然明白了為什么人類能編出那么多關于星空的神話，還有很多其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