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的開府宴上,宣毅侯夫人同燕文珠幾番商量,定下了這月廿八行下茶之禮。兩家主母皆是有話就說的直爽脾氣,自然句句投機進展順利,于是諸如納采問名之類的章程,已被兩家長輩不知不覺間盡數走完了。
露執在聽到明確的日期之后,默默咽下打算推拒的托詞。
阿娘定下的事,從來沒有回旋的余地。
此為納聘。受聘之后,兩家又會寫立婚書,她與謝屏彼此重新來過的一生,又將被字跡分明的命運絲網,牢牢綁縛在同一張婚箋之上。
她未嘗不想反叛一次,不管不顧地順自己心意而活,而不是只做阿娘的傀儡。
可她始終沒有這么做,她始終覺得,自己不配這么做。
重來的一生,對于旁人來講可以弭患補闕,可是對于自己,卻是贖罪的一生。
謝屏的報復猶同劍懸頸上,不知道哪一刻冰涼的劍鋒就會降臨在側。露執唯一能做的,就是不閃不避,以乞獲得他的原宥。
季月初,邱穆自傷好后重新上朝,無暇顧及內院之事;宣毅侯夫人常常登門造訪,與燕文珠閑敘之余時不時看一眼玉立在旁的露執,越看心中越是喜歡。
不過宣毅侯夫人偶爾也會察覺一絲古怪,譬如她從不示于人前的隱疾,這位未過門的兒媳竟比自己還要了如指掌,經常提醒她莫貪涼,忌食生冷之物。每每她多問一句,露執卻總以自己平日興趣使然,不過多讀了幾本醫書搪塞過去。
宣毅侯夫人不知道的是,她已經做了露執兩世的婆母了。她更不會知道,在露執過門后的第三年冬至,那個風雪夜里她胃疾突發,吐了滿床的血,命在旦夕,偏巧謝屏被下放到州縣出公差,老侯爺受召入宮也不在身邊,深夜雪厚,馬車難行,她的兒媳褪去鞋履,在雪地赤足狂奔,跑遍大街小巷的醫館才尋得醫士帶回府中診治,又不眠不休地守在她床前照護了一日一夜,直到看見她睜開眼睛才放下心在偏榻昏睡過去,彼時手里還攥著煮藥的湯匙不肯松手。
宣毅侯夫人是個心大的,對于未來兒媳的關照十分受用。從前她著意在暮食中多添的那道霜翠酥山,一連半月都沒有再碰一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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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執戰戰兢兢地虛度過余下的閨閣時光,終于捱到了行茶禮之期。
廿八日晨,在姜嬤嬤的敦促下匆匆換了身鮮妍明麗的衣裝,蒲荷也玩鬧似的往她頭上插滿珠翠。
露執與她胡鬧了一陣后,姜嬤嬤踏進內室立在露執身后,望見了銅鏡之中窈窕美好的形貌。
鏡中的女子梳了小髻,穿著蕈紫色半臂,其下是織金荷葉綠的百褶裙,襖袖里一雙白嫩細長的手規規矩矩疊在膝前。
嫡娘子素日不愛戴精致繁復的釵環,自有一股天生的清華雍貴之氣。姜嬤嬤見她頭次隆重地打扮,更令先前的貴氣具象而張揚,生出一種可以觸碰但望而卻步的實感。
尤其耳畔那對鑲金東珠的耳環,放在妝奩時的確看著雕鏤精巧,可如今裝飾在嫡娘子面上,竟未能爭去半分輝光,不過淪為她姝麗容色下可有可無的陪襯,而僅作錦上添花之效。
端的不像尋常官宦小姐,饒是大內里的貴妃公主也不遑多讓了。
姜嬤嬤福身笑了笑,“今日是下定之日,那位小謝侯爺親來送聘,娘子合該裝束隆重些,如此才不致失了吏書府的體面。”
露執神色如常的點點頭,“我省得。”
姜嬤嬤正待教露執一些個場面話,洵園外驟然響起一道歡欣嘹亮的呼喊。
“姊姊!阿娘讓我來看你!”
紛亂的腳步聲緊隨其后,少頃邱露舟和丫鬟們便興興頭頭地殺進內堂之中。
露舟年紀尚小,仍是一團孩氣,甫見露執今日穿得寶光閃爍,不由看得呆住了。
“三娘子看我們娘子今日漂不漂亮?”蒲荷挨著她走近幾步,熟絡地笑問道。
“漂亮!”露舟回答地無比篤定干脆,“姊姊哪日不漂亮?”說罷又命丫鬟把手中的粉彩點翠小攢盒呈到姊姊妝臺前打開,“阿娘說姊姊今日該很忙,來不及用膳,便打發我來送些酥食糕點。”
露執抿著唇盈盈一笑,“是李姨娘叫你來送吃食嗎?”
“是啊,阿娘還說讓我同你走得近些,姊姊是未來的侯爵娘子,那妹妹必定也會跟著沾點光。若是再能得個門第高的郎婿……唔……云金……春瑜……你們堵我嘴做什么!”
春瑜飛速往露舟嘴里塞了兩個糟蛋和半張蓮花餅,云金在一旁強笑著解釋,“我家娘子的意思是,盼著也能同嫡娘子一樣得嫁高門。”
她說完又后悔起來,還不如不替露舟描補,怎么有種越描越黑的感覺。
姜嬤嬤沒作聲,嘴角暗暗扯出一絲嘲弄。
露執并不以為意,家中她為長女,其下皆是李姨娘所出的一雙兒女,不管李姨娘存著什么小心思,她自己心里都很愛護這個唯一的庶妹。
露舟費勁地吞咽完了,又依稀生出無限傷感,“姊姊嫁去了侯爵府,往后是不是很難見著了?”
姜嬤嬤咳了一聲,言下有些不耐,“見自然是能見,歸寧省親,逢年過節都是要回娘家的。”露舟一臉糾結的神情,張嘴還想說些什么,手卻被姜嬤嬤握了起來,“嫡娘子還要準備茶禮一應儀典,三娘子且隨老奴去前廳歇著吧。”話音剛落,她已不由分說地拽起露舟往屋外大步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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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時已過,席面鋪排妥當,數名樂伎隱在兩扇青綠山水畫屏之后,但見羅衣疊雪,一片寶髻堆云。露執和一眾年輕的侍婢踏上通往內堂必經的流水畫橋,瑞煙浮動之間,但看橋下碧沼紅芳初盛,橋上衣香纖影匆匆而過,淡金的天光傾瀉而下,如同工筆細摹般勾勒出露執柔曼的身形。
賓客們陸陸續續地趕來,唯獨下聘之人遲遲不見蹤影。
燕文珠前些日為了打點媒人和定親的事殫精竭慮忙前忙后,又被邱穆突然受罰的事攪擾心神,逢上一陣倒春寒,小小地病了一場。現今桎梏病榻之上,府務亦是鞭長莫及,幸而精神頭好得一如往常,故委派姜嬤嬤將四方瑣事一一呈稟,好讓她揮斥方遒。
茵榻帷幌之間,燕文珠半靠著瓷枕,蹙眉問道:“現在什么時辰了?”
邱穆在簾櫳外六角小桌前盤腿坐著,面色沉沉不發一語。姜嬤嬤覷一眼主君的臉色,輕聲道:“巳正三刻了。”
“謝屏呢?”
“不曾見到過小謝侯。”
“侯爵夫人呢?”
“也不曾見。”
燕文珠心中隱隱火起,喘著氣粗聲道:“你在那裝什么啞巴佛?蘊蘊的事,你就這么不上心?”
這句話當然是對邱穆說的,姜嬤嬤趕緊避到一旁,生怕受到牽連。果不其然,下一秒簾內便飛來一個物什,分量不重,卻很有準頭,極其精確地砸在了邱穆的頭上。
邱穆吃痛地轉過身,看清了襲擊他的是一柄折扇,“你平素不是很沉得住氣嗎?再等等,說不定已在來的路上了。”
病中的人性情大抵都會急躁一些,邱穆不打算在蘊蘊定親的日子與她置氣,但又不愿再同她共處一室,只緩緩拾起地上的折扇交給仆役,旋即抬起腿溜之大吉。
邱穆負手才走到屋檐下,恰好撞見了前來通稟的府衛,那人趕忙躬身回稟:小謝侯謝屏已至邱府朱門之外。
邱穆遂大大的松了一口氣,也不再回屋告與燕文珠知曉,徑自去往前廳榮微堂找蘊蘊。
病中之人不見賓客亦是常情,想必謝屏也不會介意。
邱穆步伐有些沉重,離榮微堂越近,心中越生出一種悵惘的不舍來。
巳正四刻,露執聽聞謝屏來了,也從偏廳和蒲荷等一眾仆婦丫鬟緩步而出,和趕來的邱穆一前一后到了榮微堂外。
出乎意料的是,謝屏已經先他們一步到了。
嫩草如煙,畫簾低垂,四下里灰澀無風,露執看見明磚路的盡頭,他穿著一襲緋袍肅立,面上無喜無悲。
“罪臣邱穆及家眷,跪候聽旨。”
謝屏的聲音冷冽刺耳,使她聯想到高昂的蛇首捕獵前嘶嘶吐出的黑色蛇信。
意料之外、又合乎情理的,給了她致命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