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官承旨,代陛下發(fā)落臣工在本朝實為尋常,可在自己定親當日到未來岳丈家宣布下獄候?qū)彽闹家猓徽f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亦足以令廊下諸賓客看得心中驚迸,以至瞠目結(jié)舌了。
露執(zhí)跪倒在地,腦中翁鳴聲不絕,靈臺迷蒙間只聽清了“竊居高位,選授私人”“責同三司會審”等幾個斷句殘章,待謝屏念完了旨意,露執(zhí)覺得時間仿佛過了一個世紀般冗長。
謝屏合上明黃的錦帛,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一眼跪著的露執(zhí),只見她面色瑩瑩泛白,眼睫低垂,鬢邊幾縷發(fā)絲已被薄汗浸濕。
“你有什么話想對我說嗎?”他走到露執(zhí)身邊,好整以暇地開了口。
晃動的緋色袍角在距離她兩尺之外停住,松木香氣也籠罩過來,露執(zhí)搖搖頭,身子埋得愈發(fā)低,“沒有。”
謝屏的身形一頓,下意識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為了掩飾自己異常的心緒,他只得招了招手,示意身后的監(jiān)云衛(wèi)動手拿人。
他退了好幾步向廊下走去,不多時身后便傳來邱穆妻女凄凄切切的啜泣聲,監(jiān)云衛(wèi)壓著嗓子呵斥了一番,她們這才安靜下來。
好奇怪,明明她已順利落入了兩月以來苦心構(gòu)織的羅網(wǎng),可是預(yù)想中的快意并沒有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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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臨甍,城墻外風過山林,枝葉簌簌漸起浩蕩之勢。
“邱穆被關(guān)進了都察院監(jiān),妻女四人暫押刑部大牢,偌大一個尚書府上晌還人聲鼎沸,貴客如云,下晌眾人作鳥獸散,唯恐同邱家粘上一點干系。”
刑部理事的內(nèi)堂里,程負倚坐在下首的藤椅上,語調(diào)忽而變得玩味:“只是這小謝侯的心思,當真比陛下還難猜。”
上首幾案前那人恍若未聞,只顧提筆寫字,敷衍問了句,“先生何出此言?”
程負沒有回答,卻轉(zhuǎn)頭看著那人儼然一副主家姿態(tài)在公署尚書位子上大方坐定,驚了一驚,“那是燕尚書待的地方你怎可……”
僭越二字還沒出口,就被那人囂張地打斷,“燕扈謀那個老匹夫出公差了,陳侍郎告假,刑部如今我稱大王,誰有異議?誰敢有異議?”
他頓了筆,仔細端詳起適才寫的這幅字,露出不甚滿意的神情。薄暮沿著他側(cè)面干凈利落的輪廓勾勒出陰影,然后是白凈高挺的鼻,和眼角細細密密的笑紋。
程負絞著眉頭嘆了一聲,無奈道,“這聲老匹夫也唯有你敢宣之于口,年長小謝侯五六歲,活的諢沒半分長進。”
宋霜洵摸了摸腦袋,笑容和煦,又說回了剛才的話題,“謝屏日前言之鑿鑿地同家父說了邱尚書和儲副暗地勾連,起初家父還不信,如今東窗事發(fā),邱家人都下了獄,我家老翁應(yīng)當已抱著酒壇淚灑庭院了。”
程負凝了凝神,思量了片刻方道:“老人家嘛,總是很珍惜那么幾個為數(shù)不多的故交,可宋翁實不宜傷心太過,畢竟此番興師動眾捉的是肱骨之臣。事關(guān)國體,利牽百官,他身居高位,萬萬不能隨意表態(tài)。”
宋霜洵又提起了筆,正色應(yīng)道,“我會提醒他。”
暮至濃時,晚照方好,極淡的香霧自博山爐中裊裊而起,程負直起身,活動了下僵直的身體,一面嗤了一聲,自嘲道:“王爺派我到宣毅侯府游說時,我尚以為王爺意在徐公。那時我既不知邱尚書是東宮的人,亦不知謝屏已將兩人之事披露給宋翁,還樂呵呵地恭祝他定親之喜,何其蠢也。”
宋霜洵摩挲著指間湖筆瑩滑的桿身,有些不解道:“難不成是宣毅侯府和邱家暗地里結(jié)下過什么梁子……謝屏先假意與邱家結(jié)親,私下搜羅罪證,隱而不發(fā),再借我們的手策動御史上奏疏,自己則坐收漁翁之利?”
除此之外似乎也沒有更合理的解釋。
程負心里也默默認同了這個答案,不再作他想,踱了幾步到宋霜洵近前看他寫字。
觸目先是一座小山般的廢紙團,再是正中央重新鋪開的宣紙之上,只寫了一行前朝之人所著的詞作。
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
詞是十分應(yīng)景的好詞,只是那字寫得實在不敢恭維。
宋霜洵又把寫好的字舉起來審視良久,而后熟練地捏成紙團,沉下肩繼續(xù)苦寫,“邱尚書尚有一子遠在寧州槐縣讀書,聽聞自幼身體孱弱,不能遠行。監(jiān)云衛(wèi)已得了旨意,昨夜就動身前去抓了。”
程負表示嘉許,“禁中的事,總是你消息靈便些。”
宋霜洵抬眼望了望窗外沉郁的天色,心知時辰已到,復(fù)還筆于架,抖抖衣衫站了起來,“王爺傳信讓我盯緊邱家人,我如今還要去一趟刑部大牢。”
程負說好,又從懷中摸出個方形銀匣輕輕擱到宋霜洵的書案前,泰然道:“是王爺?shù)囊馑肌r機一到,請侍郎大人——物盡其用。”
宋霜洵不辨也知匣中之物是何,援手將銀匣妥帖收起,兩人一同步出內(nèi)堂,自公署門口匆匆作別。檐角已燃上燭燈,借著那縷飄搖的暖色光亮,宋霜洵認蹬上馬,往刑部大牢疾馳而去。
半路上蒙蒙落了小雨,待趕到時已淋濕他肩上半邊朝服。宋霜洵想著草草看一眼邱家女眷關(guān)押的地方,不出岔子便罷;他自覺已比不上年富力強之人,勞頓了一天實在是精力不濟。
守衛(wèi)官見左侍郎親自來探視新下獄的邱府女眷,忙不迭打開大門替他引路。穿過幽深陰暗的過道,孟霜洵跟在守衛(wèi)官的后面,驀然聽見他支支吾吾地開了口。
“有位大人剛走,本想進到牢里探視,可是咱們刑部大牢規(guī)矩嚴,向來不準外臣隨意進出。那位大人倒是好性兒,也不惱,賞給屬下一大堆錢票金銀,要屬下照應(yīng)好邱府那幾個女子,一應(yīng)飯食絕不許糊弄了事。”
宋霜洵淡淡問道:“沒有打聽那位大人的臺甫嗎?”
守衛(wèi)官面露難色,停下腳步湊到他耳邊細細說了,宋霜洵聽完神色兀自未變,只是點點頭回了句知道了。
兩人一前一后走了不久,守衛(wèi)官才停下指了指前路盡頭的兩間牢房,“邱家四人俱在此處。”
盡頭遙遙傳出兩個年長女子尖利的吵鬧聲,想必其中一個是邱尚書那個悍妻,他頂頭上司燕扈謀的親妹妹,另外一個不消說則是邱穆的側(cè)室小妾之類。
兩個人還有精力斗嘴,這就很好。宋霜洵隔著衣袖捏了捏銀匣,冷笑一聲,不再打算上前探看,轉(zhuǎn)過身向守衛(wèi)官低聲吩咐幾句,將物什交到了他手上。
余下的時間只要不出差錯,不管邱穆熬不熬的住,東宮勢必要被他們折斷一條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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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執(zhí)瑟縮在牢房一角的草席上,身邊是面色憔悴的阿娘。她原本在病中休養(yǎng)得幾乎要痊愈了,上晌急火攻心地暈了一回,剛才和李姨娘隔著柵欄又大吵一頓,現(xiàn)下一整日水米未進,躺在草席上氣若游絲。
露執(zhí)喊了幾遍阿娘沒有喊應(yīng),爬到她身側(cè)一看才知她又昏睡了過去。
是睡著了就好。
她心里漫生出痛意,即便謝屏要報復(fù),只沖她一個人來就足夠了,不該殃及她的家人至親。
想想辦法,一定可以想出辦法的。既能讓阿娘免受牢獄之苦,阿爹不必步上陸拂父兄的后塵,又能平息謝屏的怨懟……她應(yīng)當如何做,才能兩不相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