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九日夜,都察院監。
邱穆重鐐在身,只草草用了幾口飯食就裹衣上榻,正閉上眼睛,聚精會神編織著明日會審時的種種說辭,牢門卻被打開,司獄躬身迎進來一個眼生的小黃門。
“傳陛下口諭,著將犯官邱穆押解大內提審,領諭后即刻動身,不得拖怠。”
“尚書大人,請吧?!毙↑S門瞇了瞇眼看向邱穆,身子一側做了個“請”的手勢。
邱穆心下隱隱覺得不對,眼下已是深夜,再過幾個時辰就是會審,陛下就算要見他,只消明日到場親鞫即可,何以還要大費周章地召他今夜去一趟大內?
小黃門見他久無動作,不耐地催促道,“還望大人莫要讓奴婢為難,速速動身吧?!蹦俏粻斠痪唣B在深宮里金尊玉貴的身子,怎好讓他在這院署外的凜寒夜風中苦站。
也罷。邱穆見他催得緊,只得點一點頭,因帶著鐐銬的緣故,手上動作緩慢,單是整冠理衣就耽誤了好一會兒,完畢后復穿鞋下榻,依隨著他快步出了監牢。
院宇沉沉,棋布相峙,春夜里無星無月。邱穆身上繁重的鐵鏈拖行在地,隨著他的腳步碰撞出沉悶的響音,邱穆抬頭望天,籠罩在這座風憲衙門上空的,是一片鴉黑的寂寂蒼穹。
及至院署高闊的朱門前,邱穆模糊看見門下立著兩個人,一個身形高而細瘦,一個佝僂著背,比之矮了大半頭。待他走得近了,猛然看清了兩人的面目,手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昨日謝屏來宣旨意將他一家下獄時,他也未如今日一般方寸大亂。
“你安的什么心!竟敢縱著太子胡來!假傳圣旨,你脖子上這顆頭是要還是不要?”邱穆心中又驚又怒,指著那個佝僂老者低聲叫道。
太子畏冷,暮春夜里仍披著羽白鶴氅,他抬手不動聲色將那老者擋在身后,“大人,這不關趙翁的事?!?/p>
周遭都察院的屬官都被支應開了,院署外幽長的狹道里唯剩他們四人。邱穆不理會太子的回護,兀自指著趙漣的鼻子罵道:“你做工書而后統領詹事府,前前后后小七年了,人都是越老越怕死,偏你就不一樣,是嫌自己的命太長還是老昏悖了?”
趙漣知道他現在怒極也恨極,低下頭去沒敢吱聲,太子卻神情自若地壓下邱穆的手,靜靜道:“這是我的主意,大人。趙翁來時也死命勸過,抱著我的腿恨不得以頭搶地,可我總是覺得,該來這一趟。”
邱穆不能把氣撒在他頭上,紅著眼睛喊了句“殿下”,遂長嘆一聲,又向趙漣拱手告罪。
太子攏了攏衣襟,苦澀道:“肅王已經動手了,你在獄中的妻女被他們下了潛腸之毒,倘若會審上你為了保全我不肯吐露實情,大人舉家性命恐怕難逃此劫?!?/p>
謝漣在一旁補充道:“除了都城這處,槐縣那邊也派去了監云衛。老夫人和二公子的安危,冢宰也得顧一顧。”
邱穆預料到他們會這么做,只是沒想到他們的動作如此之快。
太子一面踢著地上的石子,慢慢道,“這次的事怪我識人不清,讓趙翁薦了孟術去河東做巡鹽御史,任期屆滿時他卻戀棧不去,竟朝我們反咬一口,一時將前年四月西南茶馬任上的虧空,和七月臬司衙門下那樁民怨沸騰的冤獄都鉤沉復原出來,都察院這幫人可算是聞見血腥,如水赴壑的往御前上奏疏。時至今日,天子案前應當已堆積下如山一般討伐你我的檄文了吧?!?/p>
“假傳圣旨也好,私謁外臣也罷,染指朝政,姑息養奸,如此數罪并罰,就讓我一力承擔吧。大人,這些年承蒙深恩,如今該是我一一報還的時候了?!碧诱蛩髁艘灰荆寄块g俱是坦然。
他深深吸了口氣,微笑著對邱穆說,“權當是……讓我也替你辟一條堅實的前路,別再躑躅了,往光明處去吧?!?/p>
邱穆黯然失言,舉目望向他的前路,所見不過是晦暗如墨的濃沉夜色。
*
與此同時,以為前路如有迷瘴的,還有同樣在牢中的露執。
她在監牢門口苦苦等了一日,仍舊沒有等來所謂的醫士。幸好夜里燕文珠又醒轉過來,精神也好些了,看著如常人無異。正趕上獄卒來送暮食,露執每樣菜先嘗了嘗,過了半晌見自己無恙,才敢讓燕文珠下箸。
為阿娘的事傷神了一整日,直至深夜,露執才靠在墻角,和衣蜷縮著睡了過去。
睡是睡著了,卻做了個不太安穩的夢。
她前世在金鑾殿前的血泊之中殞命,再一睜眼回到了出嫁這年,那時她做了一場夢。從那之后,她就很少再夢見什么。
而今日的夢里,她夢見了謝屏。
是極為怪誕詭艷的夢境。始于她失手打碎了妝臺上一面落了灰的銅鏡,蹲下身去撿拾碎片卻被其所傷,指縫間留出的血頃刻染紅了地上的殘損鏡片。而在鏡中,血色慢慢化作游絲一般縹緲的幻象,被幽微的意識描畫得綺麗異常。
那些流淌的紅,逐漸變成簇新的喜服,變成嚴妝麗人唇上的胭脂,變成額前的花鈿,變成紅羅帳外殷殷的燭燈。
露執看見鏡中映現出謝屏和另一個新娘裝扮的女子并肩挽手,立于高閣,女子的笑容嬌俏又明艷,仿若初綻枝頭的海棠花。
他終于如愿娶到了活潑愛笑的小娘子,立成正室,納為嫡妻。
她從鏡中的虛幻掙扎出來,驀地發覺自己竟也是一身喜袍。
……
夢境在這一刻混沌起來,之后的內容露執就記不得多少了。
她想,這樣圓滿的婚約,才應是謝屏本該得到的結局。
以他的性情才學,以他的權勢身份,他配得上這一切;以他被自己牽累的前生,以他的曲折和可憐,他也理所應當得到這一切。
而自己呢,上一世那個謀害她全族的仇敵,起手就被謝屏利落除掉,她已經沒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
“蘊蘊,別發愣了,去把食籃拿來。”
窗外旭日正當空,燕文珠一句話打破她的神思,于是這個與自己關聯不大的夢被她暫時擱置。
飯畢,露執才想到今天是阿爹受審的日子。
“阿娘……”她收拾起桌上的碗盤,猶猶豫豫地開口,“今日是頭次會審,阿爹他不會有事吧?”
“不會有事的!”
露舟捕捉到姊姊的疑慮,清亮的聲音搶在了燕文珠開口之前,“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阿爹是清流君子,必然不會跟東宮勾連。一定是那些朝臣故意往阿爹身上潑臟水,把旁人的罪名套在了阿爹頭上?!?/p>
李氏連忙推了露舟一把,秀眉倒豎著提醒她噤聲,“茵茵!國朝政事也輪得到你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出言置喙?咱們身陷囹圄,一言一語都得嚼碎了說,若是落人口實,日后你阿爹在朝中如何自處?”
燕文珠抬手將鬢邊新生的白發掖到耳后,淡淡向李氏母女望了一眼,“只怕是,沒有‘日后’了?!?/p>
李氏和露舟面有惑色,未嘗領悟她話中之意,正待追問她時牢外又傳來了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