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來正混得風生水起之時，一場獄訟了了他的官場路。

一日清晨，天色突變，黑風四起，烏云從遠處傾壓過來，仿佛就在頭頂，霎時電閃雷鳴，一道巨雷劈下，天空裂作南北兩面，陽光從縫中瀉下，豁然晴朗。

無處來放下銅制花澆，收起黃龍扇，心中隱隱感到不安，他望向衙門口，隱約看見一道黑影。他想起昨夜所做之夢，夢中黑影從遠處緩緩走來，渾身泥濘，他想起從前柘溪邊的自己，和這黑影有幾分相像，想前去看看，卻無法動彈。黑影愈發靠近，等到近在咫尺時，他看清了那黑影，那分明就是他自己！人在做夢時怎么會看見自己？他伸出手，夢中的鳥人仿佛沒有看見一般愣愣地繼續向前，走向他身后的無盡黑暗之中。他想回頭，還是無法動彈。掙扎幾次后，他放棄了，再抬頭時，眼前儼然出現一道銅門，血紅大字寫著“地府”。無處來一驚，醒來時全身已被冷汗浸濕。

他安慰自己只是夢中驚噓罷了。

午后，吵嚷聲驚醒了小憩的無處來，這地兒少有的爭吵聲讓他頓覺此事不尋常，急急趕來，只見當地有名的鐵公雞錢二憤憤地指指身前痛苦地捂著臉的瓜地老農瓜老四，又指指自己，口齒不清地嘟囔著什么，看樣子已經氣糊涂了。瓜老四的半張臉已經腫起，原本就不大的眼睛已經腫成了一條縫。

“你個惡人先別叫嚷了，等咱的鐵面無處來過來了，咱再好好理理其中的道理！”瓜老四的小眼睛兇狠地瞪著錢二。

無處來揮手示意，眾人頓時閉口。他打開手里的黃龍扇，問道，“發生了什么？一個一個說。”

錢二語無倫次地高聲叫嚷，幾乎要跪下了。無處來見狀只好讓瓜老四先說。

“我瓜田的西北角前幾日遭人掘了啊！瓜爛一地，奇臭無比，你說這偷瓜大盜無恥不無恥伐？我本不想追究，看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好指責。誰知道這錢二家竟多了十幾個瓜，我一看，和我的瓜一個樣嘞！”

“胡……胡說！那，那是我表叔運來給我的，誰偷你瓜了？”

“表叔？你個孤家寡人的哪來的表叔？我看，就是偷了不愿承認！”

“你，你！”

錢二順勢要動手，拳頭揮到一半被無處來握住了。他擋在兩人中間，用手強制分開他們。

“好了，瓜長得都一樣，或許是別人偷的呢？你這傷，也是他打的？”

“是啊，你看他剛才那跟瘋狗咬人一樣的架勢！瓜，肯定也是他偷的！”瓜老四一口咬定是錢二干的，無處來沒證據，也不好下定論，但這可把錢二急壞了，“我沒打人！我不打人！我沒打人！”

無處來本決定先去到錢二家中看看，回頭望向瓜老四時，一絲寒意震懾住了他，緊接著是一絲狡詐，曇花一現，再看時，瓜老四又痛苦狀的捂住臉。無處來反復回想剛剛的那一瞬，確認自己沒有看錯，再看另一半的鐵公雞，眼里只有一個“怒”字。他當機立斷，說出了嚇住在場所有人的話：“錢二是冤枉的。”

除了無處來和錢二，在場的所有人都瞠目結舌，久久說不出話來。

無處來的副手趴在他耳邊輕聲問了句，“爺，您確定嗎？”

他點點頭，目光堅定地看著瓜老四。瓜老四慌了神，急忙中望見無處來手里的黃龍扇，“鐵面無處來，正義無處來！說什么鐵面黃龍扇，我看真是無處來！”

瓜老四憤憤離開衙門府，朝著門前石獅狠狠吐了口唾沫。

言論如利劍，如洪水，人的舌頭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毒蛇，謠言日行千里。

一場暴動席卷衙門，爛白菜，臭雞蛋，污水匯成河，就連門上的木匾都被刷上幾道紅印，無處來蜷縮在地上，已是千人打罵萬人唾棄，隱約中，他看見木牌匾上寫著和夢里一樣的血色大字，“地府”。

天色漸暗，炊煙升起，人群散去，仿佛一切重新歸于平靜。無處來撿起地上早已撕裂成幾瓣的黃龍扇，拖著沉重的身體，踏著暮色，走向柘溪。這日傍晚天色異常美麗，霞光萬丈，垂掛在遠處盤亙的山間，金光像是一條條絲線，牽動蒼翠的樹木。天色再暗時，柘溪邊竟飄起鵝毛大雪，無處來哼起嶺南山歌，只身投入柘溪，化作一團黑影，和他來時一樣。

自此，柘溪邊的枯木上多了只悲啼的梟。柘溪水自無處來消失后成了血河，紅色的溪水滾滾向前，頗為嚇人，來此的人也漸漸少去。有言說這是無處來化成了梟妖，悲啼泣血，染紅了柘溪。由于梟被視作不祥之物，人們也少有再提起，再后來，人們也只隱約記得從前有個鐵面官，說起那把黃龍扇，也只是覺得耳熟。

瓜老四已是古稀之年，年老后他嗜好喝酒，每日二兩，百飲不膩。正逢他古稀大壽，興致盎然地要了二兩酒，坐在瓜田旁小酌，酒醉暢言，自言自語道，“從前說來，這片瓜田，可讓我遭了殃，摔一跤臉腫不說，還讓家養的孽根雞給啄壞了一個角。可笑當時看錢二那龜孫家里幾個大瓜，比我這瓜田里的個個都大上幾圈，嫉妒心起想訛上點小錢來著。誒，那時衙門當官的是誰來著？可壞了我的好事。這錢二人人唾棄，人又一根筋，不聰明，訛點又沒人懷疑。哎，可惜。”

他剛說完想再斟酒，手剛觸碰到盛酒的葫蘆，只見一只黑梟從空中俯沖下來，只沖著他的臉，瓜老四嚇得愣在那，瞬間清醒了。梟妖啄掉了他的一只眼，頓時滿面鮮血。癱倒在那許久，想再起來時，瓜老四已虛脫得沒了力氣。翌日有人尋來時，已是一具冰冷的尸體。

鳥人死在了雪夜。

鐵面無私黃龍扇，梟妖泣血蒼涼山，薄云細水十年盼，白骨孤亡天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