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試衣間的明亮光線,走進門外的自然光中,你極力壓制,依舊腳步匆匆。
門外,皮格馬利翁果然正等著你。
他穿著最簡單的寬袍大袖,領口謹慎地蓋到鎖骨下三寸——再高三分說得上一句藏得嚴實的禁欲,再低三分就是活色生香的盛宴——也正顯得現在的高度過于正經和平平無奇。
你看向他的腰線。
一條亞麻布的腰帶隨便系在腰間,好不容易拉出來的腰線,卻被腰帶上方層層疊疊寬松垂墜的衣擺遮掩,你若是不仔細觀察,甚至看不出來這條腰帶的存在……
你已經不忍心繼續看下去了。
你承認,你親手捏造的身體,即使套個麻袋,也風華絕代。
可這并不意味著,你真的希望他套個麻袋站在你面前。
“你怎么選擇了這件衣服?”
你插著腰,很有些不滿意地責問他。
他高大的身軀站在你面前,背朝著太陽的方向,你站在他的陰影里。
他面上帶著歡喜的笑意——這張臉上露出來的笑容,簡直猶如帶著神性一樣閃閃發光,在這樣的笑容面前,你身處的陰影都快要被融化了。
可他一開口,美色的陷阱就不攻自破:
“伽拉泰亞,這件衣服很舒服啊。”
他老老實實說了自己的真心話,甚至在你面前轉了個圈圈,表示這件衣服前后左右都挺不錯,版型寬松,布料柔軟吸汗,自然垂墜,服帖舒適,沒有半點不好。
他那張帶著神性的面龐說出這種話,如果是心靈軟弱一點的人,或許就該跪下來親吻他的腳尖,贊嘆道:
“您身上穿的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衣服!”
實際上,你往他的身后看去,能看到不少城里原有的同族探頭探腦。
即使你穿著數一數二華貴的衣服,和衣著簡陋的他站在一起。
你也能感覺到,大家目光所在,都在他身上。
你深吸一口氣。
暗暗慶幸,自己沒有聽從阿嬤的話,把那件高貴的祭祀服帶出來。
雖然禁欲系真的很香!
想想都腦瓜子“噼里啪啦”!
你搖搖頭,打亂自己腦袋里突然冒出來的奇妙狂想。
“你比我先進來,這個城市怎么樣?”
你靠近他,極力擋住旁邊湊過來一些同族的視線,一邊帶著他往前走,一邊詢問著他。
他跟著你的腳步,習慣性慢了半個身位,跟著你的問題回想半天。
他沒有立刻回答,你十分驚奇,還以為他有了意料之外的發現。
結果他對上你的目光,最后只是不好意思的一笑:
“和在荒原上沒有區別。”
“……?”
你閉了閉眼睛,按捺住心緒,轉回頭去。
你開始打量你們來到的城市。
這是一座白色的、城墻高聳的城市。
你來的方向是進門的城墻,此時黑木的小門已經再次合上,門縫關得嚴實,兩個守門的木偶人護衛提著寶劍守在門外,面目貼著的白紙上畫著橫眉豎目、嚴肅的神情。
小門所在的城墻由白色的磚石砌筑,宏偉高大,驟然仰頭也看不到向上的邊界。
高高的城墻向左右延伸至遠遠的地方,環抱城市一圈,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重合,將整座城市護衛得嚴嚴實實。
你環顧四周高聳的城墻,城墻邊的小道上是早已經入城的同族,大都行色匆匆,日常來去。
沒有一位同族,會向你一樣,將目光投向身邊的高墻。
高墻又有什么好看的?
不過是城市中的一部分,將城市和外部蠻荒的原野區分開的建筑物罷了。
他們生活在高墻之內,早已經習慣。
未來的你,或許同樣如此。
可此時的你,就像是進到籠子里的鳥,仰望著金碧輝煌的籠子,即便還不知道這建筑代表的是什么意味,依舊因為某種天生的野性,內心隱約感到了不適。
你腳下踩著平整的白色石板路,走在城市的大道上。
這座城市里,無論是城墻,還是路邊的建筑物,都是用同樣的白色磚石澆筑而成。
路上行走著腳步匆匆的行人,他們大都穿著華貴的宮廷服飾——當然了,你目光所及的,沒有一件比得上你此時穿著的服裝。
奇怪的在于,你們身上的服裝,怎么看都像是宮廷出入的貴族人士才有,你原本以為,你來到城里,會因此開啟另一場角色扮演,沒想到,現實這個劇場中,其他的角色們,穿著比你身上更差勁的演出服,出演的戲碼,卻和最常見的路人甲或者平民并沒有區別。
你打量著他們,他們也會看到你。
那視線的變化總是千篇一律:
先是看到衣衫華貴的你:
他們看到你優雅高貴的著裝,看到你胸前價值不菲的胸針,看到你腰帶上閃閃發亮的寶石,最后看到你鞋面上切面完美的鉆石,最后瞟一眼你平平無奇的面目,于是都露出了嫉妒的神情。
皮格馬利翁的審美實在過于平凡;
被他捏出皮囊的你,和恍如天神下凡的他相比,你成了一個不值一提的普通人;和城市里這么多的同族相比,你竟然也難以拿出出眾之處。
你看到路上迎面走來的同族。
大家都是通過白池考驗的人,都有一張終于讓自己感到滿意的面孔。
這些面空中,你并沒有看到和皮格馬利翁一樣完美的人。
同族們大都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組合起來就是正常的“人”的模樣,得往細里去看,才能看出里頭的亮點,譬如:
漂亮的眼睛,眼角開得恰到好處,瞳孔又大又黑,往里看似乎有星辰墜落;
漂亮的鼻子,山根高挺流暢,鼻尖精致,猶如刻刀雕琢出來的小像;
漂亮的嘴巴,粉嫩濕潤,像是剛從樹上落下的花瓣,只是輕輕一抿,就讓人忍不住幻想里頭的甘甜;
大家都有那么一點兒符合心意的完美之處。
越發凸顯你這張面孔里,由內而外的平平無奇。
這樣的你,卻穿著整條街道上最華貴的衣服,這實在意料之外。
你沐浴著眾人羨慕嫉妒、難以言表的復雜眼神,一開始還心情復雜,后頭卻越想越得意:
命運就是這么奇妙,你遇到的人都趕著給你塞好東西,你能怎么辦?
當然只能含淚接受咯!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被命運眷顧之人吧!
旁人的目光,在你身上只能收獲到不平衡的嫉妒;
等他們轉到你的身后,皮格馬利翁的身上……
你看到他們暗沉沉的眼睛里像是照進一縷陽光似的,倏忽間亮了起來;
然后蒼白的雙頰染上點點紅暈;
最后全都低著頭,掩著面,羞愧地走開。
——簡直像是被下凡的神靈凈化了心靈一樣。
也或許是看到天界的使者,因自己的駑鈍丑陋而自慚形穢。
你順著眾人的眼神回頭,看了一眼那位“下凡的神靈”。
皮格馬利翁對上你的視線,習慣性的,露出一個溫柔的笑意。
……!
枯萎的荒原都要在這一縷陽光下綻放出花朵來!
你臉上一熱,幾乎忍耐不住,要下意識轉回頭去。
被自己雕琢出來的作品蠱到,你認為自己臉上該是羞愧的紅暈才對。
你走到皮格馬利翁身邊,踮起腳尖——他看到你的動作,雖然不解,也遷就地弓起了脊背,像是一顆彎折的大樹,矮下身子來。
你將這棵美麗的樹背后的兜帽展開,一股腦罩在了他的樹冠上!
一邊遮住身邊人引人犯罪的美貌,你一邊慚愧地嘆了口氣:
哎~都怪你的手太巧,審美太過先進!
才給了他在這里堂而皇之招蜂引蝶的機會!
這么想著的你,將兜帽狠狠罩好,將帽檐拉到了他的鼻尖處才終于肯罷休。
他漂亮的腦袋跟著你粗暴的動作不自在地晃了兩下,等你罷手,兜帽的陰影里露出兩縷銀色的碎發,發絲后面,他金色的眼瞳依舊平和地看著你,即便莫名對上了你憤憤不平的目光,也只是在一怔愣過后,疑惑地歪一下頭,對你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來。
歉,歉意?
你動了動手指。
你知道的,他一點兒錯也沒有。
不過是你……
你惱怒地轉過頭去,只覺得臉上羞愧的越發火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