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我可以把這件衣服一起拿走嗎?”
女裁縫量好了你的尺寸,正拿著針線和剪刀,站在工作臺前,就地給華服做最后的修改。
你站在她身后,用蜜糖一樣的嗓音,說出自己的請求。
啊……沒錯!
你對著她,這個木頭制作出的女裁縫,十分自然地撒起了嬌。
女裁縫專注于手頭的剪裁,沒有理會你的無理取鬧。
一個優秀的裁縫,改個尺寸這種小事兒,不過是一會兒的功夫。
她剪掉最后一個線頭,把桌子上的華服整理一下,拿起來在你身上比照了一下。
你透過她臉上毫不遮掩的神情,感受到了她的滿意與欣喜。
“就這件!果然是最適合你的!”
她下巴上的機關開合,說話的樣子似人又非人,敏感一點兒的看到都會覺得受驚,這樣的女裁縫,話語里卻滿是慈愛,笑音都要溢出來。
你手上卻拿著另一件白色的祭祀服,不肯輕易放手。
剛剛女裁縫拿著兩件衣服,讓你選擇其中一件。
你不曾猶豫,直接按照自己的愛好,選擇了右邊的那件華服。
畢竟你本來就是普通的鄰家少年長相,若是再穿上一件白色的寬袍——即使這件衣服設計和材質也相當不錯,有種低調的高貴感——你并不適合這種風格,就像是白紙鑲上低調的白色條紋,怕不是立刻就要泯然眾人。
你對未來從來沒有規劃,但也心知肚明,你怎么也算不上是個甘于平凡的人。
甚至還有點兒表演型的傾向,對你而言,沐浴在眾人的視線里,是一件挺有意思、也絲毫不排斥的事情。
所以你下意識就排除了那件高貴卻怪異的祭祀服。
阿嬤放下寬袍,拿著宮廷華服開始調整尺寸。
而你看到隨意搭在衣架上的寬袍,反而遲疑了。
這遲疑,并不是為了你。
你的選擇很明確。
你只是從這件低調的高貴寬袍里,不期然想起了自己的同伴。
如果是皮格馬利翁,穿上這件衣服……
漂亮的人與合適的衣服,疊加起來,直接在你的腦海里放起了五彩斑斕的煙花。
你想到他厚實的胸肌撐起寬袍的領口,從略微敞開的領口往下頭看,排列整齊且富有力量感的腹部肌肉若隱若現,是看到就讓人口舌生津的藝術品;
寬松的袍子在腰部被一根四指粗的腰帶收緊,從豐滿到勁瘦是突兀的轉折,袍子下的腰肢緊實有力,隨著呼吸,腰腹會規律的起伏;
腰帶收緊的位置,就是最恰到好處的黃金比例線,腰帶以下的袍子一層疊一層,恰恰遮住最讓人垂涎的人魚線,一雙比例驚人的大長腿讓人望而生畏,只能仰視……
——這種身材,其實穿什么都好看得不得了!
作為創造者的你,對這一點是再清楚不過了。
可越是這樣,你看著衣架上的那件白色祭祀服,就越是心里癢癢。
所以,即使你拿起祭祀服細細打量,發現這件袍子領口緊致,上衣遮的嚴嚴實實,下裝一絲不露,你依舊沒有放手:
——腦海里的煙花綻放得更加熱烈了呢!
女裁縫將改好的華服遞給你,面對你強人所難的要求,無奈拒絕道:
“每個人只能拿走一件衣服,這是規矩,阿嬤也沒有辦法。”
你左手拿著華服,右手松不開祭祀服,只覺得自己的心放在油鍋里煎烤,實在無法抉擇。
可繼續糾纏下去就是不知所謂、惹人討厭了。
你一直很相信自己在抓時機方面的天賦。
所以明亮的光線下,惹人憐惜的少年低垂著眉眼,還是將白袍子遞了出去。
阿嬤收下祭祀服,又用衣架掛好,捋平上面的每一個褶皺,像是最常見的長輩那樣,因為不放心,嘴里總是忍不住的嘮嘮叨叨:
“……你這孩子也是奇怪,既然選擇了貴族的衣服了,怎么還會看上祭司的衣服?一個人只能穿一件衣服,這個是規矩,你拿走了也穿不了啊……”
你將手上的華服往身上套,眉眼低垂,還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聲音都低沉起來:
“我有個朋友,他應該很適合這件衣服。”
“……朋友?”
阿嬤手上一頓,腦袋一歪,似乎想起了什么。
她問你:“你說的是那個和你一起進來的孩子?”
你點點頭:“是他,他和我一起進來的。阿嬤怎么知道他?”
“那個孩子啊!”
阿嬤莫名的嘆息著,將衣服掛好,桌上的零零散散一并收拾了,語氣里帶上了惋惜的意思:
“神的造物,自然都是心有靈犀的。他在我這兒挑選的衣服,我當然知道。不過……”
阿嬤眼珠子轉動,瞟了你一眼,是那種恨鐵不成鋼看著族中不成器后輩的眼神:
“他可不需要我幫他挑衣服!他也不看重這個,隨便拿了一件,我都來不及給他調整尺寸呢,他就急匆匆地出去了!”
你好不容易醞釀出來的擔心親友的憂慮氛圍一窒,幾乎要控制不住臉上的表情。
其實挺像皮格馬利翁的風格的……
他哪里輪得到你擔心?
你已經換好了衣服,看上去就是個涉世不深、一派純真的年輕貴公子模樣。
阿嬤看著你,長長嘆了口氣。
原本的你氣質清澈,面目可親,雖說也好看,往壞處想,也總是顯得軟弱可欺;
現在華服一套,只看這上頭的金邊滾線,都讓人敬畏三分,不敢輕易靠近,從軟弱可欺,一下子就轉換成為矜驕高貴了。
小房間明亮的光線下,漂亮的小貴公子卻眉眼低垂,并不因為新衣服而高興。
阿嬤看出來,你之前的擔憂還顯得單薄虛偽,現在心情震動,情緒里少了些防范,反倒有點兒真實的不高興泄露出來。
這座城池存在開始,女裁縫就在這里做衣服了。
來到這里的人之中,那些不高興的、難過的、斷胳膊斷腿兒的,她見過不少,卻心知肚明,這都和她沒有關系。
她存在的意義,就是在這個明亮的小房間,日復一日,做出不同類型的新衣服,掛上衣架,展示給來到這座城市的人。
她會歡迎每一個來到這座城的人,將自己做出來的衣服交付出去。
可是現在。
也是奇怪,阿嬤看到你不高興,那不該為之響應的程序里頭,似乎又有了零散的亂碼。
單一的程序運行了這么多年,臨到關頭,出點小毛病,一點兒也不出奇。
女裁縫這樣對著自己解釋道,起伏的思緒又平復下來。
阿嬤猶豫片刻,將衣架上的祭祀服又取了下來。
她木楞楞石頭做成的眼珠子,僵硬的木頭雕刻成的五官,第一次做出了一個帶有人情味兒的和藹神情。
她給你出點子:“還有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你抬起眼睫看過去。
她將祭祀服攤開在自己的工作臺上,對你說道:
“把兩件衣服拆開,袖子衣角縫在一起,你就可以帶出去了。”
你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這樣可以嗎?”
阿嬤笑了,面目上關于“人”的部分更明顯了:
“當然可以,只要縫在一起,就是一件衣服,就不會違背規則了。只是你出去了,知道怎么拆衣服嗎?”
你搖搖頭。
阿嬤猶豫一下,指著桌子上的針線盒:
“那你得帶著我的剪刀和針線一起出去了,城市里沒有裁縫,大家都不會做衣服,你得自己來。”
你穿著華服,這才遲鈍的發現。
你身上的衣服,實在貼身得不得了。
從領口到配套的手套,每一寸都是剛剛好,不給你束縛,又為你增添光彩。
你穿著合身的衣服,問向將針線盒遞給你的阿嬤:
“那您怎么辦呢?”
阿嬤一怔:
“什么?”
“您在這里工作和生活,剪刀和針線都是您倚仗的寶貴工具,如果把它們給了我,您怎么辦呢?”
你不該問這些的。
話說,你面前的這位莫名其妙的木偶人,她的未來,和你又有什么關系呢?
她剛剛就已經告訴你,離開這里之后,你再也無法回頭,你們之后也不會再相見。
和你失去聯系的阿嬤,在你往后的人生里,就此消失,再不存在了。
你何必關心一個不存在的木偶的未來?
只要你的未來足夠美好,不就夠了嗎?
“這么多衣服,我能用很久的……久到你難以想象!”
阿嬤指著房間里兩排長長的、看不到開始、也看不到盡頭的衣架,語氣十分平和。
在做出決定的時候,她已經平靜又帶點兒小欣喜的,接受了那個沒有剪刀和針線的未來。
這個未來對你全無壞處,你卻執拗的提出了異議。
你后退一步,臉上又帶上了可愛的笑容:
“可是阿嬤,你改衣服又要一段時間吧?我現在想早點出去,去見我的朋友。”
“快得很,阿嬤的手藝,只要……”
阿嬤向你解釋著,放下手上的針線盒,近前兩步,上手準備為你脫下身上的衣服。
你再次后退兩步,像是被逼到角落的小可憐一樣,眼睛里再次帶上惹人憐惜的請求:
“可是阿嬤,我的朋友在外面,要是一直等不到我,會擔心的。”
女裁縫擰不過你,她嘆息著,黑洞洞的眼睛、木楞楞的面龐,想對你露出一個遺憾的表情,偏偏機關做出來的嘴巴,又歪曲成了細微的笑容來。
她最后一揚手。
在光線無法到達的黑暗的角落里,一扇小小的門戶打開了。
門的那頭有光線透出來。
你穿著華麗的服裝,走進這扇小門,走進門后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