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講述里，你對于這條路的來處與去處，好歹有了個認識。

說來好笑，你在這條路上走了這么久，卻始終蒙昧無知，不知來處，不知歸途，現(xiàn)在終于得到了他人講述的答案，也不敢貿(mào)然相信這個答案的真實性。

白衣祭司似乎在唱一首頌歌。

他用慢悠悠的語氣，不急不緩的講著一個不知道重復(fù)了多少遍的故事。

主要大意，是塵世糜爛，萬靈背負罪孽，死后只能墜入地獄。

高天之上的神明，看到自己的孩子在塵世中苦苦掙扎，終歸于心不忍，于是創(chuàng)造覲神之路——也就是你走過來的這一路。

滿載功德的圣人，或者背負罪孽、又不至于罪無可恕的俗人，都被神明用無上偉力拘來靈魂，連同修行的十字架一起，被放在同一個起點。

他們要帶著渡己的十字架，徒步行走在廣袤荒原，越過無邊斷崖，忍受荒原寂寞，渡過沉淪泥沼，在饑餓墳地獲得成人的轉(zhuǎn)機，在礪骨沙漠打磨身心，最后，在無面白池面對真實的自己。

“這里！是覲神之路的終點！最后的一站！神明在高天之上，注視著自己的子民，選拔合格的靈魂，步入天國！”

說到這里，銀發(fā)的白衣祭司垂頭，一直搭在書頁上的手抬起，在胸前畫了一個上短下長的十字圖案，似乎在向神明祈禱：

“贊美吾父！”

他低聲禱告道。

你看看四周。

沙發(fā)上錦衣華服的貴族們，放下手上的酒杯和食物，跟著在胸前畫出十字圖案，低頭禱告：

“贊美吾父！”

低沉的、虔誠的禱告聲錯落著響起。

你在沙發(fā)上正襟危坐，正在猶豫自己是否該跟著一起禱告，貴族們已經(jīng)放下手，又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聊了起來。

你只能放下抬起到一半的手，繼續(xù)百無聊賴看著人群中間的白衣祭司。

白衣祭司依舊低著頭，雙手交握于胸前，虔誠禱告。

你的目光，不自覺的，被他的雙手吸引住。

不得不被吸引住。

你凝神看著他衣袖外露出的半截手腕，腕骨由三個部分組成，分別是小臂骨、球狀的關(guān)節(jié)骨和扁平的掌骨，三個部分的連接處，你能隱約看到絲毫不遮掩的骨節(jié)縫隙，沒有皮膚覆蓋，卻一點兒也不影響白衣祭司動作。

你順著腕關(guān)節(jié)，看到祭司同樣暴露在外的指骨關(guān)節(jié)……

隨著祭司翻書的動作，指頭上連接的球狀關(guān)節(jié)靈巧地適應(yīng)著，而這雙手動作的原理，顯然和你們這些血肉之軀的經(jīng)絡(luò)神經(jīng)操控不一樣。

白衣的祭司，和你遇到的女裁縫、守衛(wèi)一樣，竟然都是木偶人！

你原本還帶點兒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祭司傳教的故事，可現(xiàn)在也忍不住正襟危坐，認真起來。

如果是木偶一族向你們傳遞的宗教故事，里頭或多或少，總該有些意圖暴露出來。

等你真的放在心上好好回想，剛剛那個短短的故事里，信息量可太大了。

若白衣祭司說的都是實話，那么這條覲神之路上，火柴人的來歷就有了定論：

一種是像你這樣，身懷罪孽但或許有救的普通人；

一種，是像皮格馬利翁那樣，心懷大善、滿載功德的圣人。

沒錯，當(dāng)你知道火柴人構(gòu)成的時候，幾乎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叵蚰愫退謩e打下了“普通人”和“圣人”的標簽。

“圣人”！

你再沒有見過比他更適合這個標簽的家伙了！

“……今天，到此為止。”

你沉思不過片刻，高臺上的白衣祭祀已經(jīng)完成了今日的傳教任務(wù)，起身走了下來，在你身邊的一座沙發(fā)上落了座。

貴族們灼灼的目光或多或少，總有一部分落在祭司的身上。

他們看看傳播神的福音的祭司，又看看受到額外優(yōu)待的你。

沙龍里低沉的議論聲頓時高了一截。

你大概知道這是為什么。

你對著眾人的目光，整理了一下領(lǐng)口別著的寶石，露出一個無辜、天真的笑容。

那寶石十分閃亮，穿透你所在的這片陰影，連帶著你胸前的胸針、袖口的袖口、衣襟上的暗繡都進入眾人的眼簾。

于是議論聲里想起“天哪”、“這是什么階級”、“從未見過”的大呼小叫。

等動靜稍微平息，大家似乎終于接受了你的不同。

再一次的，你在心中感謝起阿嬤的饋贈。

“您和她說的一樣，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白衣祭司看完眼皮底下的把戲，面上端著親和的微笑，話音里帶著和藹的笑意。

他在臺上傳播神明的福祉，是神明指定的牧羊人，即便親和，也帶著一絲高不可攀的距離感。

現(xiàn)在走下來，坐在你的對面，只看姿態(tài)，卻像是鄰家的老爺爺一樣，一點兒架子也沒有，只是和你閑來攀談。

你察覺到他話語里的信息，腦子里連著轉(zhuǎn)了兩圈，隱約有了猜測，面上還是詫異道：

“您知道阿嬤？”

祭司輕輕一點頭：

“我們都是神的造物，終焉之城容納著圣潔又疲憊的靈魂，吾父創(chuàng)造了我們來指引你們。

裁縫有她的位置，我有我的位置，神圣的使命讓我們的靈魂鏈接在一起。”

這話彎彎繞繞，充滿了神棍玄而又玄的色彩；

你簡單理解了一下，確認道：“您的意思是，阿嬤可以通過所謂的‘靈魂鏈接’，和您聯(lián)系。”

你的理解似乎并不到位，祭司輕笑著搖頭，道：

“我們既是萬，又因神的偉力，歸于一。”

你眨眨眼，看著面前的祭司，撓撓腦袋，迷茫道；

“所以，您是祭司，也是阿嬤？”

他不點頭，也不搖頭，反而將手上一直拿著的書遞給了你。

“她說您有一個純真的靈魂，值得我們多加指引，早日回歸神的懷抱。”

“……”

——所以，果真，是一個人？

你暗暗心驚，為這些木偶們奇怪的精神鏈接。

雖然眼前的祭司老頭怎么看都不像是試衣間里遇到的阿嬤，可他竟然這么說了……

你有忍不住竊竊心喜，要是你當(dāng)時沒有守住，接受了阿嬤的剪刀和針線，現(xiàn)在的木偶人群體，對你未必就是如此和善的態(tài)度了。

白衣祭司維持著將書本遞給你的姿勢，似乎在等著你接過。

“……”

你知道這是他的一番好意，正常來說，你只要像對待阿嬤一樣，接住你可以接住的善意即可。

奇怪的是，你心里卻十分抗拒所謂“神明”的存在。

如果祭司說的是真話。

你真的有所謂的俗世凡人的過去。

那么你作為凡人的那一世，必然是一個無信者。

否則該怎么解釋你這一路走來，從不動搖的冷漠和自私？

即使走到現(xiàn)在，有人將神明的救贖放到你面前，你下意識的反應(yīng)，依舊是懷疑和拒絕：

——要神明做什么？

——他什么時候真的拯救過我？

——信仰他又有什么好處？

這些都是你心底真實的疑問。

可是面對和藹的祭司，你當(dāng)然不能把自己大不敬的疑慮述之于口。

既然有祭司的存在，那么木偶人群體是毫無疑問的堅定的信仰者，信仰濃度稍高些，說不定還是狂信者。

在一群狂信者的精神網(wǎng)絡(luò)里，說些對神明大不敬的質(zhì)疑……

你可不是缺心眼兒的傻瓜！

木偶人群體的好感度得來不易、全靠緣分，你沒有胡亂揮霍的資本。

你做好一番心理建設(shè)，雙手伸出，小心接過書本。

厚厚的大書，羊皮紙的封面，上面用奇怪的文字寫著名字。

你沒有識字的記憶，可是你看到這一行字，莫名就讀懂了它的意思：

《神啟》。

你將書本放在自己的腿面上，狀似珍惜地摸著這本書的封皮，抬頭看向祭司，眼睛微微睜大，小聲詢問：

“這是吾父的恩賜嗎？”

你的眼角圓鈍，平時看人就有一種少年人純真的無辜感——這大概你最滿意的一個部位，你對這份特點也運用得爐火純青。

你暗紅色的瞳孔映出周圍搖曳的燭光，像是黑暗中的海面，波光蕩漾著映出遙遠天空上閃爍的星子；也像是遙遠前方亮著的燈塔，只是注視著，總能讓人忍不住露出期待的微笑；

這是一雙由美好的希望凝聚而成的、純粹的眼睛。

皮格馬利翁的審美一言難盡，卻為你創(chuàng)造了一雙讓人難以拒絕的眼睛。

祭司看著你，那雙和常人毫無不同的黑色眼睛，在眼眶里僵硬地轉(zhuǎn)了一輪，他臉上看不出破綻的慈愛微笑也因此變了味道。

“……唔！？”

不得不說，你被嚇了一跳，原本微微前探的身子都下意識縮了回來。

“……”

尷尬的靜默里，祭司伸出木偶特征明顯的手，探到臉上，摸索著將眼皮子合攏——這奇怪的動作，再次讓你明了，眼前的是個木偶這一事實。

祭司鎮(zhèn)靜了一會兒，等他再次睜開眼睛，清了清嗓子，就如同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面上的微笑又恢復(fù)了讓人想要親近的慈和，他維持住自己和藹長輩的威嚴，回答你道：

“城里所有的書籍，都來自于吾父的恩賜，上面寫著神的箴言；我們都是神的孩子，神已經(jīng)為你們規(guī)劃好未來的道路……”

你在祭司的絮叨聲里，面上維持著尊敬、好奇、敬仰的底色，心里卻不知道翻了多少個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