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進去?”
皮格馬利翁側身站在你身前半步,輕聲詢問你。
你看了他一眼。
實際上,你看過這一眼就開始后悔。
“……”
你在回答他的問題之前,首先往左邊又走了一小步。
于是,被不小心遮擋住大半的視線,現在又順利貫通,你又能清晰看到那個小小玻璃柜臺中的大漢。
說他是“大漢”,未免顯得有些武斷。
能進入櫥窗的,面貌上絕對沒有毛病,就算是年紀看著大一些的,臉上留下的也一定是漂亮的歲月痕跡,能散發出熟男熟女氣質的那種。
大家都是在白池精心捏造的臉,誰不想給自己最好的面孔?
即使審美有差異,在綜合評估下,也很少有“漂亮”以下的作品。
當然,如果真的有低于及格線的面孔,這種敗者也不會進入貴族工坊,作為肉豬進入身體改造工坊,成為給下一位客人提供服務的原材料,才是他們的歸宿。
你所關注的櫥窗中那一位,其實也是個青年人,有著大概修長的身軀,結實的臂膀,一頭白色泛灰漸變色的小卷毛。
他老老實實蹲坐在小板凳上,似乎受了委屈正在受罰,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是一位風俗行業從業者。
你剛注意到他的時候,只覺得心臟輕輕被撞了一下。
有種說不出的古怪感覺。
“看著好乖……”
“衣服裹得這么嚴實,是在害羞嗎?”
“一邊拒絕一邊無奈承受的時候,會掉著眼淚哭出聲來嗎?”
在那一瞬間,你的心神,似乎被霓虹燈的光彩攝住了。
原本懶散的大腦里,像是海水倒灌一樣,多出了許許多多有顏色的廢料。
他越是像一張干凈的白紙,你腦袋里的顏料就揮舞得越是大膽。
如果沒有皮格馬利翁這一踏步,一詢問,你捫心自問——
啊,沒錯!
今晚,你就是櫥窗里那位小可憐的恩客了。
但皮格馬利翁還是站了出來,用行為和聲音,打斷了你陡然激蕩的思緒。
你看了一眼總是跟著你的皮格馬利翁。
貴族工坊門口的霓虹燈牌,自然不是什么正經的霓虹燈牌,上面的顏色以糜爛的粉紫色調為準,以招牌圖案的勁爆程度,在不同的部位,以不同的頻率閃動著。
而站在這種亂七八糟、帶顏色的霓虹燈牌的照耀下,他站在你跟前,用清淺壓抑的語調,動聽的聲音,還有那張白紙一樣面無表情的臉,迅速奪走了你所有的注意力。
——怎么會有這種人!
——明明站在墮落至極的風俗街,卻自帶凈化圣光!
——怎么能在這種地方也閃閃發光,讓你無法挪開視線!
然后你又后知后覺的想起來:
——啊對,他可是你捏的!
——這樣一來,可以輕易奪走你所有的視線,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你被切實存在、完全在你喜好上蹦迪的美色,擾亂了一瞬間的心神。
回過神來,帶著“想要成為大人,體會更多風情呢”的想法,你還是不甘心的,挪動了一小步,向之前櫥窗的位置看去。
那位蜷縮在有限空間里的白祭司先生,依舊板板正正蹲坐在小板凳上。
你看著他灰白色顯得臟臟的發旋,寬闊但是比例沒那么完美的肩膀,修長但是顯得有些瘦弱的手腳,還有那個連抬頭正視自己的命運都不敢的靈魂……
啊,這……
你眨了眨眼睛。
剛剛被小撞過一下的心臟,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迅速平復了下來。
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白祭司罷了……
你清醒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那么,看著似乎不會上賭桌搏命的他,為什么會淪落到櫥窗里?
這個你之前沒琢磨出來的問題,在現在,你清醒的頭腦下,迅速得出了答案。
貴族工坊里九成九都是落敗的賭徒,剩下的最后一點兒,不就是那些被人騙進來的肉豬嗎?
清醒的你,又看了兩眼那位不稱職的風俗從業者。
櫥窗里的大漢,到現在都沒有抬頭看你一眼。
明明在來來往往的人群里,你大概是最有可能為他付出籌碼的了。
你在心里嘆了口氣,視線再次回到了皮格馬利翁身上。
他漂亮的面孔上沒有任何表情,冷白的皮膚,平直的嘴角,還有冷淡的、疏離的眼神——他靜靜看著你,幾乎像是在生氣了。
要不是你知道,他是個沒有脾氣的圣人,大概也要被這股莫名的氣勢給騙到。
“沒有啦!”
你的眼角微微下垂,不知怎么有點心虛,悄悄躲避了他的目光,下意識的,出口否認道:
“只是看到和你一樣的白祭司,有點好奇……”
你揚揚下巴,示意櫥窗里的那位。
“你看他縮在柜臺里,這不是挺可憐的嗎?”
這話怪不符合你的風格的。
自私自利自我的伽拉泰亞,什么時候會為別人的處境而心生憐憫了?
你想起斷崖里那場漂亮的光雨;
沼澤里被你無情拍進沼澤里的求助的手;
還有沙漠中那些奄奄一息、被金色砂礫掩埋的同族……
你怎么會心生憐憫?
皮格馬利翁聽到你的回答,側頭仔細打量了那位同類的白祭司,又扭過頭,再次看向你的目光里,真實的帶上了幾分困惑:
——你認真的?
你從他的眼睛里讀出了這個意思。
“……呃?!?/p>
你真的有點兒尷尬了,總不能攤牌說,你剛剛有點兒想嫖那位白祭司吧?
站在貴族工坊門口的你,說這話當然沒毛病。
皮格馬利翁也從未干涉過你的私人生活。
但是怎么說來著……
就……莫名心虛……
你喏喏半天,也沒組織出完整的語句,最后還是皮格馬利翁試探著為你解圍:
“所以,泰亞,你想幫助他?”
他的目光正直又單純,是一汪可以探到底的池水,推己及人地推測你的想法。
你:“……”
總不能說你是想嫖了吧……
有珠玉寶石在前,你卻偏偏看上一個污濁無光的魚目,即便是你,也不能如此愚蠢吧……
于是,你憋屈地點了點頭。
“啊……我想幫助他來著……看著挺可憐的……”
“真的嗎!”
皮格馬利翁鎏金的雙眼,亮了起來。
后來的行動里,他似乎被注入了什么偉大的一直,表現得比你更加積極主動。
他一馬當先拉開工坊的門,走了進去。
隨著他的到來,你很難不注意到,櫥窗中那些搔首弄姿的“白祭司”們,像是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樣,目光陡轉,眼睛里的欲望直白得讓人心驚。
有的“白祭司”站起身來,靠在玻璃上,嘴唇微張,手指在櫥窗的把手上畫著圈,看那眼睛里的熱切,說不定他們愿意為皮格馬利翁來一發免費的服務?
你心情復雜地跟著,一同進到了工坊的內部。
明亮的店內,皮格馬利翁正和前來招呼的店長溝通,內容言簡意賅,十分直接。
他問道:“這位白祭司,是自愿在這里服務的嗎?”
店長原本也被來人的美貌失神了一陣,但身為灰街的店長,他對于籌碼的熱愛還是超過了對美色的向往。
現在被來客直白一問,他哽了一下,不由得細細觀察對面人的臉色,似乎在判斷,這位客人是否喜歡“強制”的主題。
店長支支吾吾沒有正面回答:
“自愿啊……您說的,具體是什么類型的‘自愿’呢……”
皮格馬利翁皺了眉:
“‘自愿’還分類型?”
于是店長訕笑著,簡單解釋了一下。
無論是在賭桌上一無所有賠上自己的敗者,還是被人誘騙進來的無辜者,單純從自我意志上來說,基本沒人會主動加入貴族工坊,做這筆皮肉生意。
但是灰街有人身權力相關的法案,清楚的規定了:
這些連自己都保不住的失敗者們,從名字列上灰街進貨名單的那一刻起,其所有權就不再歸屬自己所有。
既沒有所有權,也沒有使用權。
連自己都保不住,誰還管你是不是自愿。
這個時候,所謂的“愿意還是不愿意”,全憑他們的所有者說了算。
所以:
“您想要他們自愿還是不自愿,事先說一聲就行,我這邊都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一定不會讓您失望!”
店長如此保證道。
顯然是雞同鴨講了。
你上前兩步,接過話頭,打探起櫥窗里那位不起眼的白祭司的過去。
店長也沒隱瞞。
這位和整個店鋪氛圍格格不入的底層白祭司,的確是從外城騙進來宰的肉豬。
“……當初是看他長得周正,說不定有人就是偏好這一款才買下來的,結果到現在都沒有開張!”
說起店鋪里最賠本的生意,店長平平無奇的面龐也帶上了一抹嫌棄:
“這周要是還沒起色,我就打算及時止損了,反正改造工坊什么都收。”
店長一邊抱怨,一邊對你們帶點熱情起來,推銷道:
“現在也不求賺錢了,保本就好,您問的520號,一夜要價三個藍色籌碼,您要是想走長期業務,包周只收您二十個銀色籌碼,包月七十個……”
他順勢招攬著生意:
“當然啦,包人肯定得有個住處,灰街的東西您也不能拿出去,您要是還沒找到住處,我這邊也有……”
聽到老板一連串的報價,你想起自己口袋里僅有的一枚金色籌碼,這才恍然意識到:
好不容易的大發善心,在灰色街道上,你好像并沒有讓這份善心落到實處的資本。
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幫520號贖身,但黑巷的肉豬進價都要十二個金色籌碼,灰街加價把肉豬買下來,再轉手給你,這個價錢怎么想都不是現在的你所能承受的。
你可沒偉大到,在這片法外之地長久停留,不惜黑吃黑,就為了掙錢幫一個陌生人贖身。
說起來,灰街也不算法外之地,就像店長剛剛提到的人身權力相關法案,為了維護灰街的穩定,類似的法案加起來也不少。
可惜每一本,都是為了灰街的罪惡服務。
白色大道上,你是高高在上的公爵閣下,實在沒必要將自己置身灰街的險惡規則里。
但是如何用一枚金色籌碼,來滿足你剛剛表現出的、罕見的同情心?
你可是記得的,在你表現出同理心的那一刻,皮格馬利翁臉上的神情。
他可以接受灰暗底色性格的你,但顯然更喜歡表現出了正向情感的你。
你倒不是非要博得他的喜歡……
反正口袋里的金色籌碼是白來的,就是丟到水里聽個響兒,也沒什么大不了。
要是這筆籌碼,可以用得他開心……
你覺得還是挺物超所值!
在贖身不可行的基礎上,你退而求其次,想著別的方案。
你的腦袋空空如也。
——總不能……
真的準備長期包養這位520號吧……
你打了個激靈,甩甩腦袋,扔掉這個可怕的想法。
還不如讓皮格馬利翁砸了這家店,搶了520號,直接偷跑呢!
你直接去白色大道,找道上巡邏的木偶護衛,向他們舉報灰街黑巷,帶隊端掉這個據點也好啊!
你糾結不定。
但事情最后卻解決得很順利。
“他的自由,需要多少籌碼?”
皮格馬利翁問。
店長看看你們,報出了一個不在你預期之內的數字。
倒不是說要價高,恰恰相反,或許是520號滯銷了太久,店長想要把他處理掉的沖動越來越高,最后報出的數字遠低于你的預期。
騙兩頭肉豬的收益,就可以做到為520號贖身了。
你要是手氣好,在賭桌上爽兩把說不定也能做到。
但你依舊不準備為此去進行籌備。
說到底,不過一個陌生人……
“可以讓他出來嗎?”
皮格馬利翁繼續有禮貌的要求道。
店長摸摸腦袋,對你們表現出的外行煞是驚訝:
“直接從外頭拉開櫥窗的把手就行,這個門只能從外面開的?!?/p>
看到你們躍躍欲試,他又不放心地提醒道:
“注意啊,開了門就要給籌碼的,這門從來不白開?!?/p>
皮格馬利翁去開門,你拿出金色籌碼,換開后,除掉開門的消費,腰間多了一袋子叮當作響的各色籌碼。
看看袋子里亮晶晶的小東西,再看看被放出來,站在店里僵硬活動四肢的520號。
觀全貌,你才知道,之前一米見方的小格子,除了占地面積小、花費少,狹窄的空間未嘗不是掩蓋了他身材比例失衡的缺點。
你突然覺得腰間叮當的小東西更可愛了。
這種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交易,你在白色大道從來沒有經歷過。
都是一個傳訊,一聲招呼,你想要的東西就整整齊齊擺在面前,那些木偶服務員們,除了你滿意的微笑,似乎別無所求。
灰街果然有存在的必要性。
你切身意識到這一點。
這片底層貴族們開拓出來的灰暗地帶,的確可以為你提供別處沒有的樂趣。
店長推開店里的后門。
后頭長長的走廊,左右各是一排亮著紅燈的小單間。
小單間之中才是貴族工坊真正的消費場所。
但是你并不打算進去。
“灰街的私人資產有相關法案進行保護嗎?”
你問店長。
“當然有了!”店長挺起胸膛,與有榮焉,“私人資產神圣不可侵犯——這可是灰街的存在之本。”
你指向那個木呆呆的520號:
“即使是失去人生所有權和支配權的他們,其私人資產也受保護嗎?”
店長一愣,反應過來后,臉色就沒那么好看了,卻還是為你解惑:
“是的,無論是肉豬還是藝伎,即使他們不擁有自己,依舊可以擁有合法的私人資產,當擁有的私人資產總值高過他們身價的時候,灰街會自動對他們的身體進行贖買……”
說到這里,店長看著你,表情十分怪異,試探著問道:
“您問這個,是為了……”
你咬咬牙,狠狠心,把自己腰間剛剛掛上去的小袋子摘了下來,直接向520號扔了過去。
你對自己的拋投技術顯然沒有自知之明。
你預估的落點在520號的腰腹,抬手就能接到的地方。
小袋子實際的落點在一丈遠的、皮格馬利翁的肩部,他眼疾手快,倒是順利接了下來。
當然啦,只要你拋過去的東西被順利接住,誰都不知道你丟歪了。
你默默的,為自己和皮格馬利翁的配合點贊。
“喏!”
你在店內所有人的目光中,平淡地宣告:
“我以個人的名義,對520號進行私人資產的贈與。”
店里的人都愕然看著你,像是在看什么剛進城的大傻子。
只有皮格馬利翁,他那雙漂亮的鎏金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你,一眼見底的小池子里滿滿的都是欽佩。
你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飄飄然起來。
這不比在貴族工坊風流一夜更快活?
直到他拉開手里小袋子的搭扣,將另一枚金色籌碼放了進去。
他將滿滿當當的小袋子遞給了520號,輕聲附和道:
“我也是。”
“……???”
你憑借強大的精神意志,控制住差點伸出去的挽留的手!
也不用!
沒必要!
別都給!
至少留一點兒……
有同理心的你,面上露出“本該如此”的滿意微笑,內心積蓄起一片苦澀的小池塘。
莫名收到一筆慈善饋贈的520號,他抓著沉甸甸的小袋子,吶吶無聲。
他抬頭后,你才看到他的正面。
下垂的眼角,褐色的眼珠子,目光轉過來的時候,總顯得有些無精打采。
用常人眼光來看,這張面孔其實十分英俊(不英俊的也無法入店長的眼),還有股頹喪的奇怪氣質。
520號握緊錢袋子,看向你的時候,眼睛里終于有了點兒光。
他有一頭齊頸的的中長發,發尾自然過度到純粹的灰色,缺乏打理的頭發支棱在腦袋上,堆出兩個尖尖的形狀。
他淚眼汪汪看著你的樣子,像是一只被扔了骨頭的流浪狗。
你內心里苦澀得冒泡泡的小池塘,“咕嚕咕?!钡模v的氣泡縮小了一些。
啊,這個眼神……
感覺能明白他出現在這里的意義了……
做個好人,說不定也……
你剛想到一半,站在520號身邊的皮格馬利翁,很自然地挪動一小步,擋住了你倆的視線。
“走吧!”
他對你伸出手。
“……”
啊這……
你再往520號看去,只能看到他被擋住的半個身子。
身量沒那么高的他,皮格馬利翁擱那兒一站,頹喪的小狗完全失去了存在感。
他不甘心地探出頭來,對著你,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
你:“……?”
或許他是在為你祈禱吧。
畢竟是一位名副其實的白祭司來著……
你瞟了一眼他無意漏出來的臂膀。
被貴族工坊擺出來的貨物,皮膚自然是白白凈凈、毫無損毀。
你飄飄然的靈魂落回肉身之中。
你拍了拍皮格馬利翁的手,再懶得看520號一眼。
你們一起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