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過門戶,就來到了現在。
你們站在一片大霧之中。
你扒著皮格馬利翁的肩膀回頭。
印象里不過一步之遙的地方,你卻看不到那扇破破爛爛的小門戶。
要回頭嗎?
你猶豫了一下。
肚子里的蛔蟲們也陷入了沉默。
你清醒起來。
步入迷霧的那一刻開始,遮蔽在你腦海里那些,嘈雜的聲音,似乎失去了力量的來源,在紛紛擾擾中,漸漸都平息下來。
你們站在無垠荒野,前方是霧靄茫茫,不知去處。
回頭看是隱隱約約,在翻滾的白霧中露出影跡的城墻。
你看著抱住自己的人。
同樣清醒過來的皮格馬利翁穿著一身白袍子,站在翻滾的白霧里,雙眼湛湛有神,正靜靜看著你。
和以往每一次一樣,當你們度過一個關卡,他都會陪在你身邊,陪伴你度過下一段旅程。
在終焉之城之前,你們都是無血無肉的奇怪身體,不知來處,卻冥冥之中自有牽引,什么都不做,也知道該往哪里去。
而現在,你們有了血肉,心臟撲通撲通直跳,終于成為獨立的生命個體。
可正是如此,接下來該向哪個方向前進,這個問題的答案就顯得蒙昧起來。
如果身后的那座城市,真的就是這條路的終點。
離開了終點的你們,又能往哪里走呢?
你心中茫然。
皮格馬利翁將你放下來。
你保養得锃亮的靴子站在霧海潮濕的土地上。
他并肩站在你身邊,握住了你的手。
“泰亞,往那里走吧!”
他伸出另一只手,向與城墻垂直的正前方指去。
這聲音一如既往的平和。
可正因為這似乎永遠不變的平和與安穩,更讓他的意見顯得篤信。
“……”
你都懶得問他為什么。
自認為是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你明白,這種指向其實壓根兒沒有緣由。
任何人都不能篤信自己前進的方向。
而他已經繼續開口,解釋起自己這樣決定的理由:
“既然這座城市不好,咱們就向遠離它的方向前進吧!”
你喜歡他話語里頭,“咱們”這個用詞。
“而且,”他還在繼續訴說,“不過是接著上路,即使走錯了,多繞幾個彎子,只要有終點,總能走到的。”
他干凈的視線投注在你身上,最后說出自己的目的:
“我想和你一起,早點出發。”
“……”
四周迷蒙翻騰的白霧鉆到了你的腦子里。
你暈乎乎的,怎么也說不出一個“不”字。
——我想和你一起……
這是你從他笨拙的嘴巴里聽過的,最好聽的話。
白霧籠罩的未知前路也不再可怕。
你甚至覺得自己剛剛猶豫都有點兒好笑。
只要他在你身邊。
他會保護你的。
你在恐懼什么呢?
這世界上,讓你學會恐懼的,只有那一件事情而已。
不過是接著上路罷了……
你們在彌漫白霧的荒原上徒步許久。
這個“許久”不帶半點夸張,潦草的一筆帶過,甚至顯得過于輕飄飄。
這條沒有目的的白霧之路實在可怕。
倒不是沒有補給、物資的匱乏帶來的物理層面上的可怕。
即使擁有血肉之軀,你們兩人,實際上對于食物的攝入并沒有需求,若不是舌頭饞了,上路以來,水米不進,也并不覺得困倦疲憊。
反倒是你曾經總覺得虛浮的血肉,在你行動過后,似乎和你疏松的骨頭結合得更加緊密了。
你從一開始總要趴在皮格馬利翁的背上,到每一條都要自己下來走上大半天,已經是很大的進步。
好在終焉之城裁縫的手藝過關,你和皮格馬利翁的鞋子也給力,走到腳上都冒了水泡,鞋底也沒有薄上一分。
終焉之城城外的荒原,最可怕的,是霧靄掩蓋下的未知。
前后左右,全是一片白茫茫翻滾的霧靄。
再沒有莫名的信號為你們指明方向。
即使走到一半,想要后悔的折返,可一回頭,身后同樣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霧海。
不知道前后,也不知道左右。
人在霧海中跋涉,呼吸里都帶上厚重的討厭的水霧,身上的衣物總是潮濕沉重。
無論走過多遠,除了道路上偶爾看到的,倒在半路上已經腐朽的尸骸,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遇不到。
深重的白霧,像是不成形的紗巾,一層一層覆在人臉上。
無論往哪個方向走(也不知道在往哪個方向走),白霧的面紗一層一層,越疊越厚。
直到霧中人再也呼吸不到精神的氧氣,窒息,倒地。
如果你獨自一人走在這里,必然會崩潰。
你十二萬分篤信這一點。
也正是因為如此有自知之明,你才會帶上皮格馬利翁一同上路。
于是,在這片看不到盡頭的霧海里,你有了交流的對象。
你們慢吞吞,一點兒也不著急地在路上行走著。
好不容易有如此的閑暇,與十分便利的交流條件。
你開始磨磨唧唧,有意無意的,試探著詢問起皮格馬利翁的過去。
諸如“一開始相見的時候,你為什么會在斷崖邊呆呆守著?”
他沒想到,你會對他平平無奇的過去感到好奇。
啊,對。
他的確是用“平平無奇”這個詞語形容著自己的過去。
好好先生皮格馬利翁,對你向來有問必答,因而就開始回想起自己的過去給你解悶兒:
“大家都想要度過那座斷崖,可有些同族,會因為各種意外,沒辦法滿足斷崖的條件,我想幫幫他們。”
他老老實實回答你。
所有詞句出自本心。
沒有一點兒隱瞞。
這個回答和你之前的猜測一模一樣。
“那你幫完一批就走唄!”
你嘆息著繼續問:“怎么就一直待在那里了?”
他歪著腦袋,想了許久。
那的確是十分久遠的過去,在他的印象里又是“平平無奇”,沒有特別的印記指路,挖出這些記憶里不起眼的點點滴滴,對他而言,想必也是十分困擾的事情。
他挖出一點兒,就對你吐露出一點兒:
“可是,前面的同族走過去,后面總有新的同族趕過來,他們同樣需要我的幫助……”
你繼續深挖:
“你為什么幫他們?就因為他們需要?”
他一臉理所當然:
“對我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卻可以幫他們繼續走下去——這挺好的,他們會很開心。”
你也理所當然地問他:
“他們開心,那你開心嗎?”
“我當然也開心!”
他說著,唇角上揚,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
于是你明白了。
斷崖上,那些大公無私的行為中,他的確從中汲取到了某種精神上的養分。
你不能理解,他在這種圣人之舉中表現出的高尚價值觀。
但也沒關系,要是可以理解,說不定你也一起擱那兒汲取精神養分了。
哪來現在的一意孤行,哄騙著拐他和你上路?
可是細想來,他越是認可自己當時的圣人之舉,你越是對他那時候的妥協,如此輕易握住你的手——對于這一抱有私人意志的行為,你感到一股奇妙的違和感。
你整理好思路,繼續問他:
“既然你愿意一直待在那里幫助別的火柴人,又怎么會選擇和我一起上路?”
他循著你的聲音,視線從白茫茫的霧靄,轉到你身上。
他說話的時候,同樣的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
“因為,當時的你,也需要我的幫助啊。”
“……”
你真想嗤笑一聲,回以一句“狗屎”!
你可清清楚楚記得你們的初遇。
當時的你,已經通過他的十字架,渡過了斷崖。
危機既然解除,在不知道下一個關卡的情況下,你怎么還會需要他?
而且,明明是你用“幫你啊”的曖昧名義,將他從斷崖邊拐走才對!
你想要這樣振振有詞地反駁他來著。
可是皮格馬利翁說這話的時候,注視你的目光始終平和篤定。
該死的平和篤定!
要不是你在現場,真要被他忽悠住了!
即使你知道,他從來不撒謊。
于是,一股莫名的熱度,從你的心臟,隨著泵出的血液,一路來到你的脖頸,幾乎要淺淺漫上你的臉頰。
你記憶深處,那場漂亮的光雨,在他的視線中,也禁不住顫動起來。
你死撐住自己面色,不服氣問道:
“我當時也在尋求你的幫助?”
他嘴角的弧度似乎有所加大,依舊篤定地對你點頭。
你仔細回想起當時的場景。
你,在求助?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明明是你在幫助他才對!
幫助被善意困在斷崖邊的小可憐,讓他從無形的牢籠里解脫出來!
——可是,即使用“幫助”名義開口,當時的他如果不妥協,你根本無法帶走他啊!
顫動的光雨中,有一道小小的聲音,在你的心底里,輕輕的,這樣反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