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趕下石臺的這段時間里,你很努力放寬了心,開始享受這段空閑的時間。
通往接引臺的石階旁邊,有長長的石欄矗立。
你上來的一路,不過看看上頭粗獷的花紋,琢磨著這上頭的圖畫實在粗糙,比不上終焉之城教堂里隨手一個壁花。
現(xiàn)在,下石臺的路上,你反倒有心思,沉浸進去,感受石欄上雕刻的石刻。
石欄上雕刻的圖畫,粗粗看過去,大意應該就是接引者戈恩說過的內(nèi)容。
你從上往下走,分別走過了象征黃泉底的新生圖景。
描繪黃泉底的石刻還有許多,你只對這一副印象最為深刻:
一座簡陋的城墻,城墻的這邊,有無數(shù)強壯的英雄圍在一起,人群的中間,有人舉起一位還連著臍帶哇哇大哭的稚兒;
城外是用黑色陰影描繪,張牙舞爪的敵人,睜著血紅色的眼睛,對著城內(nèi)虎視眈眈;
城內(nèi),大家為了新生命的誕生載歌載舞,英雄提起寶劍,吹響號角,列隊向城外進發(fā)。
你看著畫面中間,那個嚎啕大哭的嬰兒。
活著……
越是往下走,你距離生命的余火越是遙遠。
繼續(xù)向臺階下行走,你看到了接引臺的石刻:
太陽照耀著長長的階梯,勇士們前赴后繼而來,然后被石臺上等待的祭司拂過頭頂。
太陽大放光明,點燃生命的勇士舉起寶劍,走向新的世界;
你看到了迷霧海的石刻:
翻騰不息的云霧里,有雙眼空空的人走來走去;
他們看不到方向,找不到未來,孤身一人,滿眼看過去,連希望都被濃厚的白霧遮擋;
白霧覆蓋的土地上,有放棄的人倒在地上,尸身腐朽,露出了白骨;
也有人堅持著,為了不知道的理由繼續(xù)前行,于是走著走著,在他們的前方,有階梯的一角隱沒在迷霧的深處。
往下走,你終于找到了自己真正想看的石刻:
那是一座宏偉的城池;
高聳的城墻,有序的建筑,層次錯落的屋頂;
有簡單炮制出的木頭人在城中來去,他們大都帶著高高的帽子,臉部的位置貼著一張白紙,紙上畫著簡單的五官表情;
木頭人們,熱情地幫助剛剛獲得身軀的人形生物,給他們穿上好看的衣服,組織交友的聚會,教授人們交往的禮節(jié),讓原本獨行的人們,都獲得了相伴的同伴;
木頭人們在城市的中心組織了課堂,為精神蒙昧的人形生物開課,講述凡間的史詩故事,教會學生們禮義廉恥,為他們的道德品質(zhì)樹立標準……
你看著眼前這幅畫。
外城高高的城墻里,大家有序地安排著自己的生活。
沒有白塔,沒有內(nèi)城,也沒有那些精美的、猶如真人的木偶人。
但是那些粗劣的、和火柴人差不多的木頭人里頭,你可以從他們臉上的貼紙里,從簡單勾畫的表情里,看出他們的喜悅。
和這條道路上,每個走到最后的人一樣的,健康的、積極的喜悅。
這座黃泉上的宏偉巨城,原本該啟蒙你觀念、補足你內(nèi)心空洞的城市。
被偽神侵蝕。
你成功逃離了這座城市。
可內(nèi)心的空虛,根源處的缺漏,再也無法彌補。
你走到這里,停下了腳步。
皮格馬利翁和你停在同一個臺階。
“怎么了?”
他輕聲問你。
你感受到了他話語里的小心。
他應該感受到了,被接引臺拒絕的你,心情絕對稱不上好,于是話音里都帶上了謹慎,以免戳到你的痛處。
可他未必知道,你真正痛楚的來源。
簡直痛徹心扉。
在你剖開自己的靈魂,看到那里頭,最真摯的愿望之后……
你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不言自明。
你靠著石欄,坐在了硬邦邦的石階上。
他靜靜陪著你。
明明長手長腳,卻將高大的身子委屈巴巴地縮在那一塊兒小小的石階上。
要是以往,你看到他這個模樣,肯定要加以取笑,讓他伸展腿腳坐好。
可現(xiàn)在,你連這個心思也沒有了。
你看著他,像之前的每一次決定一樣,一意孤行,宣布之后的行動:
“利翁,你去黃泉底吧!”
他聽到你的話,緩緩翕合眼睫,怔怔看著你,似乎沒有反應過來:
“什么?”
你輕輕踢了他一下,示意他專心聽,聲音上揚,音調(diào)也高了一截,恢復了些專制跋扈的本色:
“我說,你去黃泉底吧!”
你暗自慶幸,自己的聲音平穩(wěn),沒有任何顫抖、破音的難堪。
“……”
他這次是真的沒有反應過來了。
縮手縮腳可笑的姿勢上,那張英俊的臉蛋,用一個傻傻的呆表情,直愣愣地看著你。
你眉毛一揚,露出以往每一次無理取鬧時,都會呈現(xiàn)出的固執(zhí)己見的面孔:
“你聽懂那個接引人的意思了吧?我們沒有被儀式激活,是因為十字架有缺損……這個問題沒什么大不了,只要把我們當初分掉的十字架合二為一——既然他是神圣的接引人,說不定有辦法?我們總有一個人可以進入黃泉底!”
你看到他緊實的下顎骨成了僵硬的一片,似乎是石頭雕刻而成,動作起來也十分滯怠,像是內(nèi)部有生銹的機括拉扯,無法動彈。
以往總是不急不緩的人,此刻發(fā)出來的聲音,簡直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
他認真地問你:
“那你呢?”
啊,這個問題……
問得很到位。
以你平日里的性子,無論黃泉底是好的,還是不好的,比起這長長的、荒蕪的石階來說,都要變成好的了。
既然如此,你怎么會把有限的生路,讓給別的人?
即使那個別的人,是陪伴你走來的皮格馬利翁。
你可不是什么善良的老好人啊!
而對于這點疑問,你早就準備好一套說辭,此時就極其自然地陳述出來。
依舊是絕對自我、固執(zhí)己見的姿態(tài),你挑起眉毛,一派正經(jīng)地攤手,說出自己的憂慮:
“誰知道所謂的黃泉底是什么樣子啊?
里頭要都是些憨直愚忠的蠢蛋,環(huán)境又差的要死,我為什么要進去受苦啊!
哼!
你以為我讓你先走一步,是讓你進去玩的嗎?
先進去的那一個人,可是擔負著要闖出一個名堂,將后面那個接進來的責任!
我的性格你也知道……”
話說到這里,你的眉頭漸漸縮到了一起,卻又很無謂地聳了聳肩:
“我這人又懶惰,又怕苦怕累,實力還弱小的很,我要是進去了,把你留在外頭……
你要讓我一個人去面對未知的城市嗎?
這樣的日子,想想都可怕,要是有人欺負我怎么辦?
你也看到了,那個戈恩知道我們里頭有人德行有虧,可是直接變臉了……
我可受不了進去之后,別人對我指指點點的……
誰讓我這個人又傲慢又自負呢?
但是,是你的話,就沒問題了吧!”
你看著皮格馬利翁,努力讓自己信賴的情緒通過眼睛,傳遞過去。
你希望自己那雙不詳?shù)摹⒒野档难劬Γ材苡虚W閃發(fā)光的一天。
至少,在今天,這雙眼睛,可以讓他全心全意的相信。
你的語氣里同樣充滿了篤信:
“如果是你的話,只要多相處一段時間,高尚的城市里面,高尚的人都會接納你——你就是很優(yōu)秀的人啊;
你不會貪圖享受,不會怕苦怕累,你知道我在這里等著你,所以你不會停息;
我相信你,會用最大的努力,最快的時間,盡你所能的找到辦法!
你會回來,把我接到黃泉底……”
你甚至有閑心,開始輕聲描繪以后的生活:
“那個時候我進了黃泉底,你可以庇護我,不用受苦受累,我希望一進城,就有最好的位置和最好的生活等著我……”
“……”
他沉默地盯著你說的話,沒有回答。
你其實摸不準,他是否動搖。
到了這個時候,你才內(nèi)心恍然。
你,似乎……從未真正了解過他。
他喜歡什么?
不喜歡什么?
他會被什么打動?
他是否會拒絕你正經(jīng)得一塌糊涂的提案?
——你全然不知。
更要命的是,即便全然不知,你依舊在現(xiàn)在的決定上押下了自己所有的賭注;
自私的伽拉泰亞。
自我的伽拉泰亞。
自利的伽拉泰亞。
軟弱的你,終于直面了一次內(nèi)心。
唯一一個走進你內(nèi)心的人。
你如此虔誠、如此純粹的,第一次擁有如此美好的愿望。
——希望他的未來可以輝煌燦爛,生機勃勃。
于是你繼續(xù)添火加柴,再接再厲:
“利翁!這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我不行。
離開你之后,弱小的我,一定會迅速找到下一個值得依附的強者,我會忘記你……
你希望這樣嗎?”
你腦袋微低,視角也低了些,用一個看著有些可憐巴巴的表情仰視著他。
“……”
生銹的機括僵硬地拉扯著整張英俊的臉龐,那雙總是看著你的眼睛,此時也失去了以往的光彩,像是凝固的玻璃珠一樣,靜默地注視著你。
“……”
要不是你看到他胸口的起伏,粗重的呼吸,簡直真以為他要石化了。
你剛剛說的一切,全部都合情合理。
這是飄蕩在半空的你,出于絕對理性的立場,告訴你的答案。
也是站在此世的你,出于絕對感性的立場,再次肯定的選擇。
唯一和你的個性顯得格格不入的一點,你身體里,那個自私的內(nèi)核,竟然從頭沉默到尾,什么也沒說。
恐懼的內(nèi)核在瑟瑟發(fā)抖;
悲傷的內(nèi)核在流淚哭泣;
害怕孤獨的內(nèi)核,珍惜地擦拭著關于和他在一起的記憶,默然無語……
是的,這漫長的石階上,你們的出路,從頭到尾只有一條。
所謂的選擇,其實并不存在!
你從來沒有這么堅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