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怕痛。
可是在剛才持續(xù)不斷的痛苦中,你并無動搖。
這種自愛能力退化的感覺實在很微妙。
當你確定自己手上正正好拿著那柄白色的十字架時——這個確認并不容易。
你握住十字架的手上,再沒有感官靈敏的皮膚,所以你只能用視線加以確認,確認那柄藝術品一樣的白色十字架,的確被你好好地捧在手掌上。
你感受不出它的溫度,只能用自己木質(zhì)的、僵硬的雙手,確認入手的是硬質(zhì)、沉重的東西。
劇烈的痛苦,在你越發(fā)遲鈍的感官里也被削弱得一塌糊涂。
從失去人形外表以來,你似乎沉入了一片寂靜的深海,周圍的一切,都與你隔著一層致密的水幕。
你看到遠處的藍天,看到頭頂燦爛的日頭,看到皮格馬利翁銀色流光的發(fā)絲……
隔著水幕,所有鮮明的光彩都蒙上灰塵,像是褪色的老照片,只剩下黑白的底色頑固不化。
你木頭的腦袋也亂成一團,里頭有許多信息纏繞:
手上的東西很重,要拿不動了。
可不能摔了,是很重要的東西!
要趕緊給皮格馬利翁。
好像不痛了……
我是誰來著……
皮格馬利翁好高。
為什么要給他……
要趕緊給他才行。
好可怕的疼痛……
再也不想經(jīng)歷了……
來,快接住啊!
多方的信息在你淺薄的腦袋里盤旋交纏,最后糾結成了雜亂的線團,沉沒在你的意識之海里。
你張開嘴,想要說話,可面目上似乎并沒有這個器官可以配合你的動作。
你的喉嚨微微顫動,似乎要發(fā)聲,這努力卻改變不了木頭的本質(zhì),僵硬的死物無法滿足你的需求。
思緒萬千交雜,真正表達出來的時候,你看到自己腦袋斜上方,慢悠悠的,冒出了一個黯淡的氣泡:
“接住。”
千言萬語,最后只是化作兩三個干巴巴的字符。
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
皮格馬利翁蹲了下來,伸手扶住了顫顫巍巍的你。
他有意無意的,避開了你手上的十字架。
“我放心不下。”
他的聲音聽著同樣干巴巴的,簡述他的想法。
再次淪為火柴人的你,身高只到他的腰際,他蹲下來,你們終于做到視線平齊。
手上的十字架實在過于沉重,你手臂顫抖著,再拿不住,身子斜斜歪倒下去。
好在他及時扶住了你的手臂,將你抱在了懷里。
倒在他懷里的時候,你也死死抓著十字架沒有放手。
這東西,就像你一開始走上這條路的時候一樣,一開始還能輕而易舉拿起來,可不過一時片刻,就越來越重,簡直要砸到地里的重量,全都壓在你細弱的木頭身軀上。
你連自己當初的十字架都不愿意承受,自然更無法承擔屬于他的部分。
即便如此,你也沒有放手。
你終于明白,所謂的十字架,其內(nèi)在含義,比表現(xiàn)出來的更加沉重。
“……”
“……”
你圓溜溜的腦袋上再沒有了五官,只能用光禿禿的面目抬頭,正對上低頭看過來的他。
你腦袋上快要消失的氣泡閃動一下,繼續(xù)亮起:
“接住!”
生之余火的幫助下,你已經(jīng)明白了事情之后會有的發(fā)展。
接引臺會很好的踐行你的心愿,將本該屬于他的東西原原本本,不差一毫一厘地好好還給他。
你覺得這樣很好。
至于什么“放心不下”的多慮……
“別擔心。”
你勸說著他。
以后的路,你們再不會一起走過。
他會過得很好。
至于你過得好不好,是不需要在意的事情。
“別回頭。”
看他一直不愿意接住十字架,你繼續(xù)強調(diào)。
拿出來的東西,再也不會回到你的身體里了,這個時候,就算是想要回頭,也已經(jīng)晚了。
黃泉只能前進,不能后退。
你給他的選擇同樣,只能繼續(xù)走下去,沒有事到臨頭反而放棄的說法。
你將十字架往他眼前湊,幾乎要捅到他的鼻子尖。
“接住!”
“……”
他低垂著眉眼,原本落在你烏黑木質(zhì)小臂上的修長手指,還是順著你的心意動了起來。
他將你給他的十字架握進了手里。
在你手中,沉重的白骨十字架,凝聚了那你一路走來所有收獲的十字架,在接觸到他的那一刻,有幽藍色的火焰在相觸的表面驟然燃起。
硬質(zhì)的華美十字架,在他的指尖,被突然躥上來的冷色焰火包裹。
大盛的外焰燎到你的手,等你遲鈍地反應過來時,已經(jīng)錯過了躲避的機會。
你被外焰炙烤著,不曾受傷,只覺得接觸到的部分,格外的寒涼。
引得他圍住你的本該溫暖的懷抱,似乎都透出了寒氣。
你看著皮格馬利翁下垂的眼睫上,凝起了白色的寒霜;
從半闔著的眼睛看去,瞳孔里有光華流轉;
他平穩(wěn)的鼻息也開始顫抖,呼出來的氣體在空氣中呈現(xiàn)明顯的白色霧氣……
他或許很痛苦……
你在冷冰冰的懷抱里,遲鈍地猜測著。
可你并不擔心。
轉移十字架帶來的痛苦,連你都可以忍受,他自然也可以。
就像他環(huán)在腰間你腰間的手,無論經(jīng)受了什么,這只手始終穩(wěn)穩(wěn)當當環(huán)繞在你的木頭腰桿兒上,不曾搖晃過一下。
相比軟弱的你,你更相信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占據(jù)你所有視野的冰冷火焰終于散去了。
你連灰燼也沒有看到。
你只對上了他向你看過來的雙眼。
那片融金的大海,明明在看著你,卻映不出你的身影。
終于完整的男人,他抱著你,站了起來。
“我送你下去。”
一只手環(huán)抱著你,另一只手妥帖地托住你的頭,他將你穩(wěn)穩(wěn)保在懷里。
這感覺,就像當初在沙漠里,他將你抱在懷里,小心保護好,平穩(wěn)向前走去。
你木楞楞的腦袋不期然的想起,那時候,你有一次漏掉了一根小腿骨。
細長的骨頭咕嚕咕嚕滾動著,從你的肋骨縫隙里穿過,掉到了白金的沙礫上。
你趕緊用自己細長的指骨,在他的骨頭上敲擊,發(fā)出“噠噠噠噠”的急切聲響。
“骨頭!”
你腦袋上冒出了明亮的氣泡。
他停下腳步,脖頸骨啪嗒啪嗒扭動。
回頭看,荒蕪的視野里的確落下了一根孤零零白色的骨頭,有半截被吹來的砂礫埋沒。
“!”
他趕忙回神,將快被完全埋沒的小腿骨撿起來。
遺失的骨頭再次穿過他的肋骨,卡在了你的骨頭堆里。
他細長的手指頭調(diào)整了一下骨堆的結構,確定再不會有遺落,才再次上路。
及其偶爾的,沉默的皮格馬利翁也會對你提出建議:
“走走?”
他也會希望你下來多動動。
“不要!”
你總是斬釘截鐵地拒絕。
而這一次,他環(huán)抱著你,將你帶著往石階下送了很遠很遠。
你心里默默地數(shù)著石階數(shù)目。
十階。
五十階。
三百階。
兩千階……
沒有別的人來打擾,連時間都變得安靜。
你不知道他要送你到哪里。
他的腳步平穩(wěn),一點兒沒有要放手的意思。
“為什么,不是你?”
“可我想陪著你……”
“我放心不下。”
在他平穩(wěn)的腳步聲里,你想起你們之前說的那些話。
——他舍不得我的。
你心里,因這個想法,而生出一股酸澀甜蜜的感情。
只這木頭的軀殼里,曾經(jīng)熾熱的感情也淡薄了,猶如隔著一層紗布貼近你的熱水,原本滾燙的溫度,此時接觸起來,也不過溫熱而已。
所以,你依舊可以穩(wěn)住心神,讓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下去。
你腦袋上亮起可愛的氣泡:
“放下我。”
他的腳步一頓。
這一頓似乎也是錯覺,輕微得像會讓人忽視的微風,皮格馬利翁什么也沒說,只是繼續(xù)平穩(wěn)、堅定地向下走去。
但是你知道,他必然是看到了你的氣泡。
“……?!”
第一次被他違背意愿的你,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等你反應過來了,透過紗布緊靠著你靈魂的柔軟感情,就變成了溫吞蔓延的怒火。
你木頭的身體下墊著做黑貴族時的華美服裝。
你支撐起僵硬木楞的身體,用不靈便的手指頭,竭力扯住身邊人的衣領:
“利翁!”
他的腳抬了起來。
“……”
沒有踏出。
他遵循了你的意志,低下了頭顱:
“……”
那只抬起的腳收了回來。
他的瞳孔里,躺著一個黑黑瘦瘦的、猶如木頭玩偶的你。
這倒影都說不上可愛。
畢竟一個光禿禿的腦袋,連五官也沒有刻畫,粗糙的木頭雕刻的關節(jié)——這樣一個玩意兒,真的動起來的時候,看著還有些悚人。
他當人不會怕你。
那平和、高遠、熟悉的目光,讓你心里氤氳的怒火,因此平緩了一些。
“放下我。”
你再次下令。
“不要。”
他平靜地拒絕了你。
于是怒火又高熾起來。
“放下我!”
你又重復了一遍。
你幾乎在他懷里掙扎起來。
可是想想也知道,你木頭做的細胳膊細腿,自然比不過他比鋼澆鐵鑄還要結實的臂膀。
“泰亞……”
這掙動好像驚醒了他。
他閉了閉眼睛,輕輕將你放了下來。
“泰亞……”
美麗的神祇,張開嘴,輕聲,請求你。
“讓我陪著你。”
你站在華美貴族服裝鋪就的地面上,木頭的腦袋,伶仃的脖子,因為疲累,你低垂著腦袋,心中一片寂靜無聲,腦袋上的氣泡漸漸黯淡。
他低沉的、嘆息似的聲音,在你耳邊久久回蕩:
“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