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
你幾乎忍耐不住,就要點頭。
萬幸的是,之前的你,早就針對這種情況,做好了預案。
你抬起手,看到了自己小手指的缺失處。
那光禿禿的,即使將十字架吐出來,依舊得不到復原的缺失處。
你曾經(jīng)因這一小塊的缺失而自卑難過。
如今回歸本真,你依舊是殘缺的你。
過去的錯誤,從來不會如你所愿的輕易補償。
當然了,卑劣的你,配上一個殘缺的身體,其實也沒有什么大不了……
“……”
你心中一切的情緒都平息了。
一種超越常人的理智掌控了你的身體。
“不想死。”
你冷淡地抬手,想要拂掉他搭在你胳膊上的手。
但是他的力氣比起你,自然要強硬得多,你是盡了全身的力氣,也不能挪動他分毫。
可你拒絕的意志,毫無疑問是傳達過去了。
“不想死。”
你重復了一遍你的立場。
啊,你向來貪生怕死,即使硬賴在他身邊,也只是為了保住自己微薄的生命。
這樣的你,說出“不想死”的話語,也格外的可信。
“聽話。”
你維持著自己拒絕的姿態(tài),還記得在言語上對他加以安撫。
虛偽、軟弱、需要攀附強者才能在黃泉上走下去的你,竟然能夠對這樣強大的他給予精神上面的支持……
每次一想到這里,你心里偶爾也會生出一些自得。
至少……在你們的二人小團隊里,你還是有些用處的。
你微薄又格外鮮明的自尊心,也會在這種認知下,感到一陣滿足。
“……”
你擔憂的反抗并沒有繼續(xù)發(fā)生。
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樣,他聽從你的指令,緩慢地松開了手。
“聽話!”
你看著他的手。
當那只手松開了,你心里反倒是生出一股寂寞來。
以后……就要一個人了。
你握住他收到一半的手。
那只干燥、寬大的手掌,和以前一樣熱乎乎的,或許是受了生之余火的作用,你甚至覺得有些滾燙了。
你握住他的手,繼續(xù)說道:
“聽話。”
他低著腦袋,那雙濕潤著幾乎快要哭出來的眼睛,在你的堅定下,終于也收斂了一切無用的感情,靜靜的干涸了:
“好。”
他簡短地回應著你。
按照你的劇本,此時此刻,正式分別的好時機。
只要你松開手,不去理會他,自己向石階下走去。
你無需回頭,而且你千萬不能回頭。
他或許會目送你,會對你依依不舍。
所以你一定不能回頭!
兩人的關系中,既然他無法做到割舍,你就要做絕對理智、無情的那一方。
你要堅定地向著自己的前路走去。
最遠不過五百個石階,你會成為他視野里一個小小的黑點;
等到了三千個石階,這小點也會在寂寥的背景中隱沒。
即便是他的目力,也看不到你了。
他會學會拋下你,學會獨自享受本就該屬于他的強大,然后轉身,向著璀璨的前方走去。
這是你的計劃。
計劃的開始,只需要你松開他的手掌就可以了。
或許是被你拒絕過太多次,他被你握住的手,手指微微屈伸,卻再不敢主動用力,去握住你火柴人伶仃的手。
他的手虛虛地搭在你的掌心里。
你的放手也就來得格外輕易。
你的感官是遲鈍的。
即便是骨肉脫離的苦痛,在堅定的意志下,也可以忍受;
即便是偶爾生出的愧疚與憤怒,也不過是隔著紗布的一陣溫吞,完全由你的意志掌控;
而現(xiàn)在……
遲鈍的你,模糊的視野里,連感知到的時間都放慢了。
你看著自己掌心里的手。
那只冷白色修長、如同玉石雕琢而成的手,當初由你精心捏造出來的作品。
你感受到他干燥溫暖的體溫。
你粗糙、可笑的火柴人的手,在他美麗的映襯下,就成了不可入目的朽木。
你僵硬的手指頭顫抖著,終于散去了力氣。
他凝望著你。
“……”
“……”
連風都在此刻靜止。
你松開了手。
污黑的木頭指節(jié),離開了冷白如玉的肌膚。
他依舊在看著你。
那溫和熾熱的目光,簡直讓你的腦袋頂都要跟著熱起來。
這也成了一種巨大的壓力,你低低垂著腦袋,只覺得脖子酸痛,再拿不出抬頭的力氣。
“……”
“……”
你什么也不用說。
你知道的,這個時候,只要冷漠地后退兩步。
轉身離開。
即可。
你不甚靈活的關節(jié)試著動了兩下,小心后退著,避過了腳下容易絆倒人的布料,也順利跨過一個臺階,站到了下一個石階上。
停留在原地的他,距離你遠了些。
可你頭頂?shù)膲毫σ琅f,倒不如說,更沉重了。
你該轉身了。
干脆利落,快步離開。
反正走的是下樓梯的路,比之前上樓梯的辛苦,可要輕松得多。
可火柴人木頭關節(jié)的腿腳,畢竟比不上血肉之身的腿腳靈活。
你抬腳,這想法傳達到大腿和腰腹的交界處,卻覺得關節(jié)晦澀,轉動間要花費許多力氣。
即使大的關節(jié)動起來,帶動下面的小關節(jié),膝蓋處也在嘎吱作響,像是經(jīng)年的門栓,急需要油脂保養(yǎng)潤滑,等再到腳踝處,又是一陣牙酸的吃力……
你心中不由得生出一連串的憂慮來:
——這樣年久失修的火柴人軀體,能支持多久?
你能等到他回來嗎?
他回來的時候,你還在嗎?
理智的你,早就做好了,在石階的某個角落,靜靜腐爛,亦或是在白霧的侵蝕下直接破敗的準備。
可是,時間終于到了分別的這一刻。
即使是那個飄蕩在半空中,用著理智的絲線,精細控制著身體動作的你,此時,也忍不住猶豫了。
——都是這身體太拖累了。
要求絕對理智的絲線里,終究還是出現(xiàn)了雜音。
——既然如此,就多說一句話,又有什么大不了……
情感的聲音在靈魂里鼓動著。
你不該抬頭,也不該說多出來的一句話。
在皮格馬利翁的視線里,你低著腦袋,在心底冷冷駁斥自己多此一舉的妄想。
你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不要做多余的事!
至少計劃都已經(jīng)定好了。
——可是,如果真的能做到完全理智,十全十美,那就不是我了!
被你駁斥的聲音一點兒也不見受挫,他用少年人被寵壞的音色,活潑地反駁道。
像是被壓制到極致,終于抓住破綻,掙脫開鎖鏈的囚徒,他終于露出自己自私狹隘的真面目,對著你毫無顧忌地訴說著自己的任性:
——我就是想做!
你向來以清晰的自我認知為傲,你相當平和地接受了本性里的卑劣與自私。
你不是個真正的君子,但至少也不愿意去做虛偽的小人。
你用壞人的行為準則約束著自己。
向自己的軟弱妥協(xié)。
這招很有用,終焉之城的祈禱室里總是排滿了隊伍,外城干凈的地板磚,似乎先天的就很容易映照出靈魂里的黑暗,所以那些行差踏錯的同族們,在接受了一定的道德教導后,往往也會生出許多折磨人的愧疚與懊悔來。
你就不一樣了。
你幾乎不去教堂。
你不信任所謂的神明可以寬恕自己的罪孽。
你相信,所有的一切,命運都會給你回答。
接受了自己軟弱的人,逃避那些煩人的自卑自責,往往很有一套。
只有一點不好。
當你接受了自己的軟弱,幾乎是命中注定的,你的靈魂只會向著“更軟弱”的方向滑落。
所以,在最關鍵的現(xiàn)在。
對欲望低頭。
向感情臣服。
即刻滿足眼前的渴望。
——這些你曾經(jīng)接受過的東西,在你的心里躁動不休。
你像是站在當初的斷崖上。
可此刻,腳下踩著的再不是皮格馬利翁平穩(wěn)寬闊的十字架之橋,而是你曾經(jīng)棄之不顧的那截最初的爛木頭。
它搖搖欲墜。
站在下一石階上的火柴人,脖頸關節(jié)處發(fā)出“咔噠咔噠”的輕微異響。
這破木頭拼湊的身體,可見真是要報廢了。
費勁九牛二虎之力,看不見五官的面目終于抬起來。
“……”
“……”
火柴人頭頂?shù)臍馀萋掏痰卮盗似饋怼?/p>
里頭的文字糾纏著,就像是主人繁雜的心緒一樣。
那雙黯淡的金色眼睛,緊緊盯著即將給出的答復。
——嘣!
這是聽不見的,理智的絲線斷掉的聲音。
氣泡里的線條漸漸散開,露出來歪歪扭扭的四個字符。
“我等你。”
你終于還是轉過身,朝著自己的路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