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晝長，西苑之內因為陛下的憊懶和無聊而生出了無數討人喜歡的把戲。
冰山之上百果成堆，太液池里彩舟嬉戲，彩色棚子下面，被精心訓練出來的勇武太監們抱成一團摔跤，涂著各色顏料的皮子都被熱出了一身的油光。
捏著顆冰湃的葡萄，趙肅睿斜斜窩在軟榻上，頭頂是遮蔽天日的彩棚，旁邊還有太監們拿著扇子對著冰盆扇出習習涼風。
幾只孔雀拖著華麗的尾巴在花棚里探頭探腦，趙肅睿看著一只有些順眼，將葡萄扔到了那只孔雀面前。
“你們娘娘怎么還沒過來？小畜生玩意兒不會是看著天熱就偷懶躲閑，沒去請人吧？”
一雞連忙跪在地上：“皇爺息怒，二狗帶著人去請的，別說這天氣，天上下了刀子也爬去長春宮了。”
趙肅睿懶懶地“嗯”了一聲。
過了片刻，跑出了一身滾珠汗的二狗跪倒在了趙肅睿的面前：
“皇爺，娘娘說了，天氣太熱，她不耐煩出來。”
“連人都請不來，廢物。”趙肅睿拈起一根被摘光了葡萄的葡萄枝子砸在了二狗的身上。
二狗連忙磕頭：“謝皇爺賞。”
趙肅睿站起身，猛地一腳將二狗踹翻在地。
一雞二狗跪在地上戰戰兢兢不敢說話。
自從兵部尚書楊齋自盡，皇爺面上是沒事兒，可他們這些伺候的哪里不知道，皇爺心里是揣著火呢。
三貓捧著裝了點心的冰盒來了，見那雞狗都縮頭縮腦不像個樣子，他撇撇嘴，小心把點心放下。
“皇爺，娘娘身邊兒的女官說了，娘娘現在就是趁著早上的時候去林子里騎馬，晚上涼快了偶爾在園子里逛逛，白日閑著的時候就在花廊下面聽女官講書，酒不喝了，人也比從前還精神些。過得那叫一個自在。”
轉頭看向三貓，趙肅睿臉上的戾氣淡了幾分。
“你知道的倒是清楚。”
三貓湊上去，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兒：“奴婢自小兒進宮，都是靠女官姑姑們教養的，跟她們說話也容易些。”
趙肅睿點了點頭。
“皇后既然真的有事兒，那就算了。”
他也不耐煩看眼前的熱鬧了，擺擺手，讓人都散了。
“你們倆也滾吧。”
一雞二狗連忙退了出去。
看著二狗佝僂的背影，趙肅睿瞇了瞇眼。
“三貓。”
“奴婢在。”
“之前四鼠查出來那個狗畜生私下收了趙集渠那老廢物的銀子，你給朕盯著他。”
三貓瞪大了貓眼：“皇、皇爺，奴婢這就去那傻狗給擒來！”
“嘭。”三貓的屁股上挨了一腳。
“朕是讓你盯著。”趙肅睿拎著三貓的后襟，“不獨是他，一雞，也給朕盯著。”
“是、是。”
太液池上的彩舟撤了，楊柳樹前的花棚里也空了，燈火流照的夜晚，風從池上吹來，卻吹不散趙肅睿胸中的煩悶。
看著池上有一盞燈飄過，趙肅睿皺了下眉頭。
宮里的宮女太監往太液池里放燈是尋常事，今日卻有些不尋常。
“皇爺，在太液池上放燈的人奴婢抓著了。”
三貓彎著腰說：“是皇后娘娘宮里的典儀，沈女官。”
燈火映照之下，趙肅睿瞇了瞇眼睛。
“沈韶之女？你竟然進宮做了女官？”
趙肅睿冷笑了一聲，將被人撈出來的燈扔在了地上一腳踩滅。
“今日是楊齋的頭七，旁人連路過這太液池都不敢，你倒是有心了。”
沈時晴垂著眼眸，輕聲說：“啟稟陛下，楊大人忠心為國三十載未有大錯，當得微臣一祭。”
剎那之間，四下里的蟲鳴聲似乎都沒了。
楊齋死了這么多天，朝中為他抱屈不平的折子堆疊如山，陛下看也不看，這浩浩深宮里一副太平安樂氣象，遮掩著太液池里死去的老臣幽魂。
這個女官，她怕是要死了。
人們都這么想。
趙肅睿卻笑了。
“你還真有幾分你爹從前的氣魄。難怪皇后這些天比之前活泛了不少，多半也是你的功勞。”
“微臣伺候皇后娘娘時日尚短，只知循規蹈矩不敢逾越，更不敢居功。”
誰也沒想到，皇爺不僅不生氣，還將沈典儀輕輕放過了。
第二日，昭德帝難得上朝，給楊齋賜下了一百兩銀子的奠儀，又讓李從淵等幾位大學士撰寫祭文。
群臣心中不滿，又覺得陛下終究給了這份體面。
“皇爺，這是當初的案卷。”
四鼠將有關寧安伯府私藏火藥意圖謀逆的案卷都找了出來，趙肅睿打開一卷，細細看了起來。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外面的蟬都叫累了，趙肅睿突然笑了。
“當夜，逆賊趙拂雅用了使人兇性畢露的燃香，沈氏的丫鬟受燃香所控，暴起將謝府孫氏、趙拂雅二人刺殺，自己也被亂刀砍死。”
那個丫鬟叫阿池，不過趙肅睿不在乎。
“四鼠，你說，真正殺了趙拂雅和謝孫氏的，是這個丫鬟，還是眼下在皇后宮里的那個典儀女官？”
四鼠想了想，說：“皇爺，奴婢看那沈氏生得實在嬌弱……”
“嬌弱？在謝家呆了七年將謝家連同趙集渠那個廢物一起扳倒的人，你說她嬌弱？”
趙肅睿冷笑一聲，將手里的案卷扔到了地上。
沈時晴到朝華苑的時候，看見了已經生出花枝的桂樹。
金桂開，秋日到，這個讓人焦躁難安的夏日，很快就要過去了。
“沈氏，以后你就在御前做女官吧。”
趙肅睿背著手，從她的面前走過。
“朕倒要看看，你在謝家用七年扳倒了謝家，又能在這宮里干些什么。”
他興致勃勃，仿佛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玩具。
唯有看向那個女子的眉目中，透著毫不掩飾的殺意。
沈時晴眉目低垂，只是微笑：
“陛下，微臣只是做些該做之事，能做之事。”
昭德七年八月，謀反逆賊趙勤仰在江浙一帶被生擒。
九月，趙勤仰在燕京城中被千刀萬剮。
十月，土人逆亂平定，剛被起復數月的兵科給事中明若水居功至偉，官封兵部五品郎中正。
十一月，山東一帶逆賊被逐一擊破，附逆百姓數千人被殺。
昭德八年的新年過得格外熱鬧，皇宮內外都透著喜氣。
好像一切紛亂都要結束了。
昭德八年二月，都爾本、都沁兩部聯手叩邊，接連攻下數座關隘。
昭德帝趙肅睿御駕親征。
兵戈再起。
無人知道它這樣突然開始，又在什么時候會歇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