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世道和人性讓岳霖倍覺悲涼，葉家杭正在青山溪流的環繞中追憶亡母，溫柔而哀傷。

葉秋娘下葬以后，少年并未如太后所料的啟程北歸，而是在阿娘及家人的墳塋周圍遍植花木，搭建草廬石亭，每日都踏著朝露，到她長眠的地方，晴時墓前，雨中亭內，燃香爐，品瓜果，賞詩吹曲，練字念佛，點茶觀景，宛若曾經。

阿娘，這是我為你和外祖他們新選的安居之所，青山秀郁，素泉清幽，往西可望你少時住過的流風巷，朝南能見到蘇堤春曉，平湖秋月，東面的梅花林再過五里便是官道，今后孩子回來看你，你遠遠即可聽到馬蹄聲。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阿娘，你喜歡周美成，孩兒曾以為你是在欣賞他的言詞工麗，格律謹嚴，如今才知，你心里藏著與他同樣的俯仰沉浮，羈旅漂泊。

阿娘，孩兒這幅書法如何？你說我在鉤勒間自然天成，毫無綺羅香澤之氣，卻太過跳脫，不如岳三筆下境界，其意高遠，其韻渾厚，我嘴上不承認，其實心里是服氣的。

阿娘，你說江南的雨景最美，山影湖色，畫船樓閣，黛瓦粉墻，小橋流水，不需筆墨已成畫，是你永遠的家園。

兒喜歡你的家，它有溫詞的秾麗，晏詞的秀逸，李詞的纏綿深婉，可兒同時也喜歡北地的天高地闊，駿馬奔騰，雄鷹飛翔，是不是因為兒的骨子，還流著那惡魔的血？

他惺惺作態地寵你數十年，卻暗中毀了你一生的幸福，你說真正的愛當以對方為先，你放心，兒對樂樂，絕不會如他那般強取豪奪。

阿娘你看，昨日剛下過雨，溪水漲高了，還是遮不住岸邊的卵石和溪中的水草。

石竹開花，葉形優美，色澤艷麗，一陣風過，花瓣簌簌而落，隨著流水緩慢移動，少年的眼光追逐著它，停在遠處婀娜妙曼的伊人背影上。

秦樂樂坐在溪水岸邊，望著藍天下滿山的綠肥紅瘦，泉水澄澈，下意識地脫去絲履羅襪，將雙腳浸入水中，眼神空茫。

格天府她不想住，吹花小筑回不去，雪紗盟倘未得到問心的消息，最好的朋友正處在亡母百日的熱孝里，于情于理，她都應當陪伴他。

他搭起草廬，阿野和昆奴幾乎形影不離地守著主子，她則和侍萍在附近的村里借宿，每日來這里祭拜葉秋娘，她知曉少年心中悲傷，并不打擾，只管照顧他的日常飲食。

對于未來的打算，葉家杭不曾向她說起，但從他發給他阿爹的信，她知道，對那個衣冠禽獸欺騙強奪葉秋娘且殺害她全家一事，他已懷恨在心，不甘就此罷休。

因為那是一封愛子給慈父的信，字里行間除了傾訴失去阿娘的痛苦，便是對阿爹的思念，并請求在宋境停留些時日，以全阿娘未償的遺愿：遍觀故國河山。

陽光般熱情開朗的少年，忽然變得虛偽而隱忍，他若不想做些什么，秦樂樂打死不信。

她輕嘆口氣，視線掠過半山樹林草木，其中埋伏著金宋兩國皇室的暗衛，以及，憑她的直覺，楊棟和義軍的武士。

這些人和背后的事，葉家杭從來不提，假裝不知，秦樂樂也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岳霖擔憂金國皇子受到攻擊，從而連累義軍，再失國土，他派人隨行，因局勢需要，也有對自己的牽念，可他，依舊絕然地斬斷了他們之間的情絲。

三哥哥，秦樂樂憂傷無聲地呼喚著愛侶，我不怪你，你是被逼的，你心里是愛我的。

閉上雙眼，似乎又看到南下途中她在病中收到他送來的罕見蘭草，秀麗典雅，花香襲人，可無論她如何精心護理，它們仍是迅速地凋零，枯敗，直到完全死去。

絕美的物什總歸短暫，一如那空谷幽蘭和他們的情愛，不為世俗和人間所容。

“我阿娘說即便在夏季，也不要將腳放在冷水，對身體不好。”劉婉儀年過三十卻艷若桃李，小公主對她的護顏養身之術深信不疑。

珠瑤側著身體坐在秦樂樂旁邊，方便與她說話，還可時不時偷偷地瞄一眼遠處的少年郎。

她終究放不下葉家杭，每過幾日，總帶領一行侍衛，拎著大堆禮物到山里，說是奉祖母之命前來探訪。

韋太后明白孫女的心思，也知曉兒子斷不會同意與金廷結親，但是，若無一番掙扎和折騰，情絲怎會褪色，脂香如何淺淡？

何況她也的確特別關注葉家杭和秦樂樂，兩個孩子聰明絕頂，挑撥張俊和皇帝那一幕幕，趙構身在局中看不出，又豈能瞞過她的一雙慧眼？

加之從孫兒口中得知幾個少年男女的情感糾纏，再聯想到周致深被貶，她擔心他們會鬧出一場影響兩國朝堂的大事，也將自我傷得體無完膚。

于公于私，她都必須了解他們的想法和動向。

珠瑤自然不懂老祖母的用意，看著同樣愛而不得的少女，忽然升起一種同病相憐的情感，開口提醒。

“可我阿娘說，要按自己的意愿活著才快樂。”日光從花枝葉間斜映下來，照著潺潺流水，照著秦樂樂眼中閃動的水光：我和阿娘一般任性，三哥哥也和爹爹寵昵阿娘一般縱容我。

那是讓她遍讀詩書，窮盡語言也無法描繪的，有如花月魚水，春風桃李的美麗溫柔，一種被無條件地接納，包容和溫暖融合的親密。

足下微癢，兩只小野魚在輕輕地唼喋她的腳底，憶及傷病時岳霖為她送湯敷藥，按摩梳洗的場景，不由得低下眼簾，淚水落在輕軟的羅衫，滲進肌膚，滾燙，刺痛。

珠瑤見對方低頭不語，以為她對話題毫無興趣，清清嗓音道：“聽說葉家杭他爹調了諸路民夫工匠到燕京去修宮室，大金若是遷都，你說，今后我們去探訪，是不是容易些？”

她不知葉家杭和我一樣已經沒有家了。秦樂樂彎腰掬起一捧清泉洗去淚痕，淡然地勸說曾經的對頭認清現實：“你阿爹親試南省舉子，擢趙逵等四百余人及第，武舉進士湯鸴等六人，授官進身，你看，這其中會不會有你將來的駙馬？”

眼見小公主因嬌羞喜悅而暈紅的臉頰驀然雪白，停得片刻，冷聲道：“中都南遷燕京，只會讓你阿爹來自金國的壓力和威脅更大。”

她毫不客氣地戳穿珠瑤的幻想，并非冷酷，而是知曉對方示好的目的，但，如今金宋內外，各方關系微妙復雜，岳霖和葉家杭都陷在其中，珠瑤頭腦簡單，性格沖動，她可不愿自己的心上人和好朋友受到牽連。

何況，趙構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將自己的掌珠嫁給金國皇子的。她思慮周全，卻不曾料到，最先跳出來惹事的并非她小心提防著的嬌縱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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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金國開始在燕京筑宮，以及趙構親試南省舉子，在真實歷史中也是在這一年（1151年，岳飛被皇帝賜死后九年。）發生。